「那麼...你覺得怎樣?」 他不無試探地拋出一個聽起來像是在討論天氣的問句,小心翼翼的。

「˙˙˙˙˙˙」這一時片刻的沉默說明了這個問句的答案。

意思就是,回答者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直盯著這間凌亂辦公室裡頭,唯一堪稱整齊的所在--坐落在整間三坪大小的、堆滿了各種文件、空氣中瀰漫著毫不流動的溫斯頓牌紙菸的味道的辦公室裡,那張不鏽鋼辦公桌上,鄭而重之地堆疊著一堆稿件,稿件的第一頁寫著一個抬頭:「褉子--賽巴斯丁先生死了。」他邊看著因為被翻看而略顯歪曲的抬頭,又再一次的發問了:

「你˙˙˙看了之後,覺得˙˙ ˙ 」通常這種前言不著後語的提問法,是希望回答者可以回答出一個提問者心中所希望聽見的答案。提問者心中所想望的熱切程度,往往和問句最後「˙ ˙ ˙ 」的時間長度成一個相當明顯的正比。

「嗯˙ ˙ ˙ 」回答的人坐在辦公桌的另一側,是個胖子,微禿的頭,看上去四十來歳人。禿頭胖子翻動著手上不多的紙頁,彷彿很專注似的,卻越翻越快,翻到後來簡直像是小學裡在紙頁邊角惡作劇,畫上一格一格漫畫的調皮同學那樣子快速翻動著,好像這樣翻一翻紙腳上的小人就會利用視覺暫留原理動起來似的,跳過想像中的火圈或懸崖。

他相當確定自己在打這草稿的時候,並沒有在紙頁邊角留下任何惡作劇。所以他略帶不滿地輕輕咳嗽了一聲。

「嗯˙ ˙ ˙ 」禿頭胖子搔了搔自己條碼狀的腦殼,臉上看不出任何想法,隔了良久,總算是開了口:

「這˙ ˙ ˙ 」彷彿遺失了接下來的名詞似的,結巴了好一會兒。

「如何?」站在辦公室這一端的他倒是沉不住氣了,緊接著問。

「這是什麼?這次又是什麼了啊?」禿頭胖子特別在「這次」和「又」這兩字之上加重了語氣。

「如你所見的啊,一個開始。」

「我知道這是個開始。」

「一個故事的開始。」

「一個什麼樣故事的開始呢?」禿頭胖子說著,歎了口氣,接著說:「以一個第三人稱作為敘事觀點,一個看起來不斷重複的早晨片段,結尾以全知全能觀點指出了,這整篇的開頭僅僅代表了一個人物的死亡。」胖子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看上去連旁人都替他覺得熱,彈了彈擱在辦公桌上的煙灰缸上頭的溫思頓牌紙煙,繼續說著:「不是太有創意的做法。」

「什麼意思?」站在辦公桌另一側的他直了直身子,並不是很喜歡他目前為止聽到的內容,還有,他也不會喜歡接下來所聽見的。

「我的意思是,這只是一個開頭而已。一個不是很有創意的開頭。而幹我們這行的都知道,一個好故事,未必需要一個多好的開頭,可是,」禿頭胖子略略提高了尾音,彷彿在宣稱什麼真理一樣,抽了口煙,揮了揮粗而多毛的肥手腕,繼續說:

「一個好的故事,要能夠引人入勝,或許有點懸疑,或許是人倫慘劇,它總是需要情節,需要性格鮮明的人物,或許寫實,寓言,平板,甚至超現實,那都無所謂;一個好故事也可以有一個很濫的結尾,很不討喜的喜劇結尾,很諷刺的悲劇結尾;甚至,它可以沒有結尾,一個經典的開放式的濫結局往往可以把消費者的心吊的不上不下,乖乖掏出荷包購買三五七年後可能出版的續集。而重點是,」胖子清了清喉嚨,拈熄手指間的香煙,彷彿為這樣一個多多少少解構自嘲,但透露出更多的是其商人本性的獨白作出結論:

「一個故事的開頭,必須指向結尾。」胖子咪著雙眼,也不知道是被煙薰的還是太胖而睜不開眼眸。

「嗯˙ ˙ ˙ 」他聽了這半响,直到這句,他才了解胖子想跟他說什麼,一些胖子老早就和他反覆嘮叨的廢話。

「可是這次的故事,會有嘛?」胖子總算開門見山。

他試著分辯幾句,但一開口就聽得出無力:「一個開頭並不代表什麼˙ ˙ ˙ 」

「當然啦,」胖子毫不客氣的打斷他,「一個開頭當然什麼也不代表,可是老弟啊,這不是你第一次搞這種飛機了耶。」胖子霍地一聲站起身來,把本來在其肥臀底下的真皮旋轉辦公椅往後一撞,碰地一聲直接撞到胖子背後的窗台。他繼續說:

「你老弟的開頭跟別人的與眾不同,」胖子的鼻孔忽張忽合,用力的呼吸了幾下,以他認識禿頭胖子這麼多年的印象,他總是暗地認為,如果要拍一部和他的生活有關的電影,這胖子的腳色倒是可以找丹尼˙ 狄維托,或是約翰˙ 古德曼來演,如果考慮到胖子的髮型的話,那麼,為了約翰˙ 古德曼著想,還是請丹尼勉為其難好了--這個幻想的前提是,真有人願意花那麼一大筆冤枉錢來拍一部保證無趣、無高潮、無起伏、無性愛鏡頭、無爆炸場面、甚至不會有任何人因為任何意外而受丁點損傷的全無電影。

因為那就是他的人生的寫照。他偷偷歎了口氣,眼神飄向窗外,而胖子還在繼續,雖然他已決定無視這些陳腔濫調:

「你老弟的開頭是沒有結尾的,只是個開頭。你記不記得你上次大老遠的跑去東部海邊考察,大搖大擺開發票報公賬,後來交上來一篇寫著笨蛋在海邊遇到一隻巨大蜘蛛,後來還搭乘那個破瓶子飄洋過海的故事?」

「記得。」他無話可說。

「然後呢?後來怎樣了呢?想當初你還是個新人,得一兩個地方性的小獎,興沖沖跑來我這間小出版社說要當作家,結果呢?你老兄東寫一個開頭,西弄一篇楔子,沒一篇故事有個結尾。做人啊,不能這樣,沒個定性˙ ˙ ˙ 」

「我有寫過幾篇還不錯的故事啊。」他試著反擊幾句,但並不特別有效果,眼高手低的三流作家說話都是這樣的,不大願意和任何人作任何爭論,總歸是過剩的自我優越感,講一兩句就像是陽萎似的縮了起來。「上次不是給你寫一篇打錯電話的故事嘛?」

「老弟啊」胖子一聽到他提起這個故事:彷彿被挑撥起什麼開關似的,但還是那副倚老賣老的德性:

「我說,你那個打錯電話的故事是不錯,短短的,有起伏,開頭,過程,結尾,轉折,可你寫了半天,一個有點意思的人物都沒出現啊。說句不好聽的話,寫了寫去都還是你啊?你說是不是?」

「嗯。」

「說穿了,你老弟的故事,講的都還是你自己啊?而一個關於你自己的故事,」胖子頓了頓,好像不知道該不該說接下來的話:

「一個關於你自己的故事啊老弟,咳咳,又有誰要看呢?」

「˙ ˙ ˙ 」這個被禿頭胖子老弟長老弟短這麼稱呼的三流作家早知道自己這又一次貿然闖進辦公室把草稿丟到桌上的舉動又會引出這句他雅不願聽見的話。不管你的生活實際上是多麼的無意義,任何人總不會喜歡當面承認這一點的,遑論是被別人這麼指出。

「我們幹的是出版業,是不是?總得出版些消費者願意買的玩意兒不是?總得印些能讓讀者願意讀的東西出來不是?」

「我知道了。可是˙ ˙ ˙ 」三流作家之所以三流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該放棄,有時太早,像他每一篇只有開頭而被他放棄結尾的小說一樣。有的時候,像現在這樣,就是太晚了,在他自己的滿篇荒唐言裡掙扎,不知道及早抽身。

「張小姐,」胖子伸出胖手按下了桌上電話的其中一個鍵,向門外的一個職員說著:「幫我倒杯咖啡進來~」

「好的。」電話機的免持聽筒擴音器傳出細細的女聲。

「老弟啊˙ ˙ ˙ 」胖子好像還想再說什麼似的,肥膩的舌頭舔著口唇。

「總編您的咖啡。」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一雙瘦弱弱的手提拿著一杯咖啡,張小姐順勢走了進來,她的個子並不算得上高,甚至在某些極端的標準看來稱得上矮小。咪著雙眼,彷彿竭力忍耐著瀰漫在辦公室裡的煙霧。

「放在桌上就好了。」胖子指了指桌上,但桌上已經擺放了稿件,電話,煙灰缸等東西了,不見有任何空位再擠進一個馬克杯。

「˙ ˙ ˙ 」張小姐猶豫了一下,兩手捧著這個胖子專用的巨型馬克杯--在某些國家,這樣大小的杯子通常被稱作「碗」。

「給我吧。」胖子一手搶過杯子,毫不猶豫地把杯子重重放在三流作家那一疊草稿開頭上,咖啡飛濺而出,滴在那疊稿件封面上的抬頭,咖啡污漬瞬間暈開,遮掩了好幾個字;部分的咖啡,則沿著杯緣流了下來,順著杯底,積成一圈褐色的環,恰恰好圈出了「賽巴斯丁」這幾個字。

「S-O-R-R-Y」張小姐圈起無血色,也不曾塗抹過的上下唇,用唇語的方式和三流作家輕輕的道歉。作家看著張小姐泛黃卻細緻的臉,乾燥的髮尾,又歎了口氣,轉頭向胖子總編說:

「這個故事˙ ˙ ˙ 」

「好了好了,你又要說,『這次這個故事不一樣~』對不對?」

「˙ ˙ ˙ 」三流作家不置可否,反正差不多是那幾句。

「我可以相信你嘛這次?」胖子咪著眼睛,啜飲一口咖啡。

「可以˙ ˙ ˙ 吧。」他看著她,還有她眼角的細微紋路。他有的時候,在他不幹其作家本行而在這間出版社兼差作編輯校對的那些有時候(諷刺的是他從事兼差比本業的時間要頻繁的多了--這也是他對自己不順遂作家生涯的藉口之一)常常坐在張小姐旁邊,像現在這樣看著她的眼角細紋和枯黃的髮梢,幻想著海浪的波濤聲和腳底踩著沙灘的那種滾燙,一邊嗅聞著來自張小姐口中傳來的殘餘咖啡味,那是一種提醒自己卡在現實,以及在任何深層意義上都不可能再有任何提升的味道。有的時候,這種味道並不難聞。

有的時候。

「我先出去了。」張小姐向兩位微一點頭,離開了辦公室,關上了門。

「可以就可以,不要『可以˙ ˙ ˙ 吧!』」胖子總編瞪著眼前這個萬年績優股,可惜的是這個績優股也真要等一萬年才能開始止跌回升,禿頭胖子常常覺得自己已經等了九千多年了。

「可以的,總編。」三流作家回答地稍稍比先前大聲了點。

「那我˙ ˙ ˙ 拭目以待了。」胖子好像很不情願地吐出這句話,好像講這句話又要花他多少錢似的。

「謝謝總編。」三流作家轉身要出辦公室,準備好好的發展這次的故事,誰知道呢?說不定這次他真的寫得完也不一定?說不定老總看了看成果之後,還會准他大假,薪水照領,讓他這個『優質的未來新星』可以專心一致的好好寫作?退一萬步想,他跟自己說,就算還是寫不出來,我起碼還可以賺一次放假。

「慢著,」禿頭胖子叫住他。

「總編還有什麼事嘛?」

「幫我去把這杯子洗一洗。」

「好。」

「還有--」

「怎麼?」

「草稿拿回去,這我就先不留著了。」胖子指了指桌旁滿櫃滿架的其他的文件、檔案,意思再明白也不過了:這些不暢銷的廢紙裡面你老兄也貢獻不少心血,這次就免了罷!

他愣了愣,還算乖覺的伸手接過了那一疊已經因為咖啡漬而皺巴巴的草稿開頭。望著那封面上被咖啡漬圈起來的「賽巴斯丁」幾個字。推開了門,順手把那疊紙丟進旁邊的字紙簍。反正他有留底,他想。

「對了,」胖子總編在身後還補了句,「下禮拜要開派對,你知道吧?」

「˙ ˙ ˙ 嗯。」這在胖總編聽起來算是一個回答。

「記得出席啊,是化裝舞會。」胖總編好像想讓人聽起來並不是那麼的在乎似的,可是三流作家知道他非常在乎,也知道胖子打算辦成什麼樣子。

「我不會告訴你我要扮成什麼樣子。」總編還在欲蓋彌彰呢。

「嗯,我想我也猜不到。」他早就知道總編會扮成300壯士裡面的國王,因為去年、前年、還有大前年都是如此。即使出席的賓客年年都會有不識相的傢伙興奮地指著總編大喊:「太酷了,你是扮成日本的相撲摔角手嘛!」

而總編依然顧我。

「記得出席啊。下禮拜五晚上,我家。」總編又提醒了一次。

「一定到。」他給了個看起來誠懇的微笑。

才怪呢。

他走回自己的位置。

打開電腦,點選桌面上題名為「草稿」的檔案。

他開始思考,一個人物的死亡,真的可以是一篇故事的開頭嘛?

他緩緩的敲打著鍵盤。

敲--打--

他寫著:賽巴斯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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