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這麼一種說法,旅行是一種治療自己的方法。

其實也不需要用這種好像很悲傷很需要治療的病態語氣來說。

覺得煩悶了,生活的關關卡卡,卡得有那麼點窒息的感覺了;失戀了,失業了,失學了。好吧,如果你身上還有不多不少的一點積蓄,那麼走吧。有多點錢多點時間的,就坐上幾十小時的班機,先在經濟艙的擁擠座位上喝免費的酒直到濫醉吧,看看幾部你早看過的電影或是影集吧,再不好看,你總是還有空中小姐的曲線玲瓏可以觀賞的。飛往遠遠的某個角落,某種氣候的某個國家,去那邊再喝個濫醉。

或是你身上沒那麼多錢,工作不許可那麼長的假期,也行。收拾個簡單的包袱,做火車或是公路局,到你沒去過的小鄉鎮,要深不深的山裡,你在那邊還是可以先喝一個濫醉,然後用自己的腳和眼睛,忘記。

真的,而旅行是快樂。

真正的快樂都在濫醉以後。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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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我身邊的老先生,皮膚黝黑,頭髮捲曲斑白。

可你偏偏無法確定他來自哪裡。乍一見,倒像是馬來西亞這裡隨處可見的印度人。可眼眉間少了深邃,輪廓不似印度人一般深刻。若將其分類至黑種人,膚色卻又無論如何沒那麼黑,彷彿來自太陽的影響,大於血緣。

耳朵不甚靈光,雖然,在這樣的年歲,能聽見我不甚流利的英文並且對談已經是了不起的靈敏了。

在這樣的年歲,在這樣的地方,他應該算是相當健康的。

在這樣的地方。

他不是那種真的很健談的人,起碼在初見面的這幾十分鐘,他並沒有很努力的搭話。有的人是會對於相處時的空白片刻感到不安的,我自己就常有這種毛病,沒話硬找話聊。說不上是優點還是缺點了,因為帶來的後果有好有壞。總之是個特徵。

一開始總是我先破冰的,儘管現在身處熱帶。人際關係的堅冰總是需要我這樣的冒失鬼,拿著斧頭敲開。

原來他從倫敦來。

一位退休的輪機士。英文其實也就是engineer,只是他的工作是在輪船上。我搜索腦海裡對航海有限的了解,只好跑出這個學自軍中的職務說法。我總不能一直用"和騙人布跟佛朗基從事同樣工作的老先生"來稱呼他吧。其實他就是個水手,對任何人來說都是。

總之他是個老水手。而我們坐在一輛開往馬來西亞郊區的廂型車上,窗外是快速流逝的棕欄樹、椰子樹、橡膠樹,棕欄樹、椰子樹、橡膠樹,棕欄樹、椰子樹、橡膠樹,棕欄樹、椰子樹、橡膠樹˙ ˙ ˙

而我身邊坐著一個老水手。

在許多方面我都未必有什麼了不起的自信可以做好什麼哪怕是雞毛蒜皮的事情。

不過我是個很好很好的listener,真的,這個我真的很有自信。

只要你可以給我一個故事,再濫的都行。

我甚至會幫你買那兩杯whisky的單,一邊還問你:後來怎樣。

後來怎麼樣了呢?你去過哪些地方啊?真的啊,我也去過開羅喔,還有亞斯文和路克所爾?芬蘭真的那麼冷啊?水手在等待輪船通過運河的時候都在幹嘛啊?蘇伊士運河和巴拿馬運河你比較喜歡哪一個?後來怎麼樣了呢?

後來,他說,後來我就回家了啊。他說,每個水手的故事,後來都是要回家的啊。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用一種很奇妙的英國口音說起家鄉的事,不知道是不是所謂的cockney accent,好像又不是。聽來總帶點海水和陽光的味道。

他的老家在牙買加。長大以後才到倫敦做事。成為一個水手,到世界各地(的港口),並且開始想家。

我不大喜歡隨便動用"漂泊"之類的字眼,那聽起來˙ ˙ ˙ 太帥、太滄桑浪漫了點,總聽來不大習慣。

但這可能是一個滿合適的說法,儘管老水手自己可能也不見得那麼喜歡。

我知道,長年在外的人們並不隨便想家,就算偶爾聽人提到了也僅淡淡的說上幾句。

因為一但想起來了可就沒完沒了。

老水手看著窗外彷彿無限流動,無限寬廣的橡膠園、甘蔗田。他說:

先生這讓我想起了牙買加啊先生。

先生牙買加的鄉下也是這樣的啊先生,只是沒那麼多車。不過這裡的車也沒不是挺多的先生。先生你知道我看見過最擁擠的車陣在哪裡嘛先生?("我不知道,是哪裡呢?"我插嘴。) 是墨西哥城啊先生,那裡的volkswagen多的氾濫了呀先生,德國人很聰明的啊先生,在當地設廠,大車銷回歐洲小車賣給當地人啊先生。咱們牙買加鄉下是沒那麼多車的啊先生。

也不知道是對我說呢還是對自己說著,我聽著總覺得他開口先生閉口先生的很有意思,很像是以前看過的音樂劇。先生(sir)同時是發語詞,也是逗號和句號,未必就尊敬了你幾分。

也不知道是我自己真的是那樣沒主見的呢還是語言的感染力真是那樣的強大。

很快的我自己也和他在那邊sir來sir去了。鸚鵡學舌嘛,人云亦云。

聊著聊著天色慢慢暗了。我們在一間姑且稱作中國餐廳的當地海產店用餐。

不知名的河流把森林切開,河面是寬廣,平靜,太陽緩緩的沾染。

對岸的燈塔則趁我們努力啃食現撈海鮮的同時著亮,探望著不遠的遠方。

這裡海鮮的做法不外乎是糖醋、油炸,炒三杯。魚蝦花枝螃蟹都這樣做。

對部分的台灣人來說,或許是辣了點,鹹了點,我是吃的很開心啦。

同一個大圓桌上,還有印度籍的年輕司機兼導遊,他的未婚妻,以及另外一個印度家庭,一家四口,媽媽在我們住的飯店裡工作。自己開車載著家人,算是趁工作之便,參與我們的行程。

那個印度爸爸正巧,也是個遊歷各國的狠角色。他和我們這位老水手可來勁兒了,聊起了曾去過國家的風土民情。半是孩子氣地較勁兒吧,從水牛城一直聊到土耳其,開羅、約翰尼斯堡、墨爾本、斯德哥爾摩˙ ˙ ˙

老男人其實就是這樣的啦,不分國籍,嘴砲依然。

我想起我爸,出了名的省港澳瞎話王。如果他在這裡,與牙買加老水手、印度爸爸來個三國鼎立大交鋒,肯定更是熱鬧非凡的。

 我倒是靜靜的品嘗我的海鮮,時不時插一兩句評語。

說著說著一大盤送上來的螃蟹也快涼了,老是沒人動。

我把盤裡的存貨清掉以後,悄悄的伸手拿了一隻,用餐廳發的鉗子把蟹螯夾開:

"原來是這樣吃的啊。" 兩位老先生異口同聲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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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過後,司機帶我們到了目的地。

一座公園。

月亮像探照燈一樣從厚厚的雲層間穿射,遠處的雲端不斷放著無聲的閃電。忽明忽暗。

付了門票以後,曲裡拐彎的長廊倒像是熱門遊樂園的雲霄飛車入口,在有限的地方裡預先規劃了貪食蛇一般的人龍。

可惜遊客沒有預想中的那麼多,大概是時間太晚了。

 長郎的盡頭是一個港口似的設施,有幾艘小船,還有隨地亂丟的救生衣。

遊客也就10幾個人,加我們。還有那個印度家庭。

奇怪的是,工作人員像是齋戒月一樣,沒有什麼人發出什麼多餘的話語。

連救生衣也以手勢提醒我們穿上。

這股奇異的安靜彷彿有感染力似的,遊客們也沉寂了。

不發一語的上了船,工作人員發動了引擎,以最小限度的噪音,緩緩的駛向前。

河面不大寬,搖著晃著,沿著河的右邊駛去。

河岸旁的樹叢。在樹叢間,我看見了。

滿天不見的星空,在枝幹間,在草叢裡,明明滅滅。

星星點點光明,急促的呼吸著。

那是一整棵樹的螢火蟲,而一整片樹林亦然,明滅點點螢光,沿著河岸,無邊無際的蔓延。

忽明,忽暗,急促,呼吸。

沒有人說話,間或有幾句讚嘆的低語。連老水手都沉默著。

搖著搖著,船緩緩的向前駛去。僅有水聲,拍打。

難怪天上不見半顆星星了,整片星空都在這裡。在我們觸手可及的樹梢葉端,明滅呼吸。

天上只剩一丸斗大的月亮,不甘寂寞。

從船上望去,整個天像是一個無邊無際大黑圓拱,罩在整片河流。

此情此景卻讓我想起小時候去迪士尼樂園的加勒比海盜,類似的船隻,無星的圓拱天空,靜靜的水聲,點點的瑩火。

別怪我是個被資本主義養大的文明病童,因為我真的是。

搖著搖著,船靠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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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老水手先生彷彿談興未盡,拉著我聊著完全陌生的話題。板球,自行車,世界杯,足球,歐洲的貨幣政策。

我也只能有一句沒一句,李加度啦,舒馬克的跟他瞎扯淡。

直到回到飯店,總算要分手了,這半日的遊伴。

才想起,我和人家聊了那麼久,連家鄉小孩老婆都聊透了,卻忘了問他的名字。

"真是抱歉啊先生,"我說著,"我好像還沒有請問您的名字?"

"我叫Eric" 老水手說。

"真的假的?"我說,"這˙ 這˙ 這是個很不錯的名字˙ ˙ ˙ "

"我知道。"老水手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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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irericir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