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個小感觸,本來不打算多寫的。

看到好久不見的朋友總算要去當兵了。

由於不明原因,他同時po了一張七龍珠的圖片。

我就留言,你是要去當兵還是那美克星?

他反應很快,完全接住一個和他那麼久沒說話的朋友的笑點,

還回應了痛快的一擊。

他回答:精神時光屋XD

這反而讓我愣了好一會兒。

 

不是因為他的反應快或是多好笑,

而是他意外地講了一個很精準的感受。

那完全說中了從新訓開始,一直到我快退伍都還這麼感覺到的想法。

那真的是一個很明顯地,時間的流動速度和外面很不一樣的地方。

 

新訓

一進去,每一秒就結結實實的是一秒,而你雖然看著手錶上一秒一秒地過去,

 但是你感覺一秒好像好久,好久,可是你又說不上來是多久,像是一個小時,

 

 更痛苦的時候是像一整天,但你明知道那不可能。

 因為一個小時、一天,你也是結結實實地體會著,痛苦著。

 

於是,你感覺在營的時間好像很久,其實卻很短。

 因為你不像是在營外看電視,打電腦,逛街、買東西吃鹽酥雞,那樣,一溜眼,時間就過了三個小時了。

 

三個小時是扎扎實實、一分一秒地漫漫流逝了,而你一分一秒的體會著,那當然慢!


我還記得我墾親假第一次出營的時候,寫了一封信,忘了寄給誰也不知道寄到了沒。

信上寫的,把這件事情形容成小說"時間迴旋"裡的那層膜,包著整顆地球,讓地球的時間流逝速度和整個宇宙不一樣。

SPIN.jpg    


每次離營/回營,我都有著穿過那層膜的感覺。

  

而到了下部隊之後,大概是一兩個月吧。

開始接新兵,小兵們問我: 班長你新訓時有這麼累嗎?

 

為了本班長卑微的自尊心我當然是說比你們累一萬倍,但邊回答的同時發現,我還真的回想不起來幾個月前在中坑新訓時的記憶。

 

很模糊,那些畫面和色彩,觸感和聲音,好像是很久遠很久遠的一個炙熱的夏天,比大學還久遠、比高中、國中還古老,好像是小時候的記憶那樣地遙遠、曖昧。

 

很詭異的感覺,無法解釋,也從來不曾對同梯的提起──那個時候我怎麼敢向王崙提起呢,我已經黑到發亮了,講這種纖細的話不就娘到底了嘛──可是我偷偷的相信,這是一個普遍的感覺,或是,起碼對於我們90X的新訓班長來說,這是一種共同的潛意識。大家好像都想不起來新訓的日子了,

 

不管你是本地的幹訓班出來的,還是像我們一樣,很衰的從中X的9X-X梯預士裡面被抓來當教班

 

我發現大家都想不起來新訓了。是不是因為,下部隊之後,時間的流動速度更慢了呢?

 

或是苦難更大了呢? 麻煩更多?都有可能。也不知道為什麼。

 

 

二階段訓

 

可是相反的,二階段訓在步校兩個月的快樂回憶,卻好像昨天一樣,讓我常常想起,常常提起。

  

我發現這是人類記憶的弔詭之處。

記憶的清晰程度居然並不和時間的久遠成一定的比例。明明是幾個月前發生的事情,卻像是十年前發生的一樣。

相反的,許多十年前發生的事情,卻像昨天一樣清楚。

 

然後想起了那些信。

 

記得沒錯的話,那些是我這輩子寫得最好的字句。

 

再也寫不出來了。

 

一方面是因為二階段訓每個禮拜放一次假,

我都很老實地搭一趟長途巴士從鳳山深夜飛奔到台北睡個兩個晚上再坐巴士和大家一起南下歸營,

 我記得在巴士上看的那些盜版院線片,更記得每次看到一半就有學長叫"我要看星光大道啦!",多半是快到台中的時候,然後我們就乖乖的轉台給他看。於是我也認識了我最喜歡的星光二班們。

感覺像是游泳,每隔短短的一陣子就探個頭換氣。週間的訓期又毫不困難、疲倦,

反而讓我們看見了許多有趣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看見的事情。

 

比方說在步校的後山,有一整個村落,全部都是一間又一間的空屋。如果我自己一個人來可能會懷疑是不是跑進了silent hill的世界。

可是和大家一起來,就很好玩。一起玩班攻擊、班防禦,上課的主課教官又毫不要求,

客客氣氣的對我們,把我們像是暑期戰鬥營的學生在帶。 

很好玩,是我這輩子難忘的夏天(雖然是九月初到10月底啦,但南台灣嘛,還是很夏天)

還有像是阿鳳姐啦,伙房,還有大的像是體育館的餐廳。

那個時候的我,每到回台北的隔天多半都會去西門町的星巴克寫信。

寫出來的效果很好,印象中。

 

很可惜那些文字都不復存了。

 

下部隊

 

我發現,後來我下部隊之後就再也寫不出來了。

 

一來是因為沒時間,二來是因為盡是一些痛苦的事情,實在不應該和人分享。

 

一直到了很後來,我才試著開始書寫。但總是不成功。

應該是我快退伍的時候吧,不太記得是幾月了,但理論上是接完四月的教召以後,但是在高裝檢的六月初之前,

(我那時候已經被調去當正職軍械士了,所以才會站日哨? 好像怪怪的,印象中我到六月屆退了我還是有乖乖站夜哨啊。

唯一的可能性是我幫人家頂哨,再不然就是那個時候哨表亂排,日夜哨都得站,嗯,如果是後者的話,

那麼下面的這個對話應該是發生在三月底四月初左右號稱是數一數二愉快的基幹總承訓練,簡稱是家裡沒大人!

我們全部被抓去二營那邊包吃包住,接受如何教導教召弟兄的訓練,當時的愉快程度應該僅次於退伍當天,還有接教召當時由於教召員普遍地不尊重幹部,而帶來的自由自在,看那些志願役被這些教召員狂嗆,真的很爽,哈哈哈。

 

當時印象最深的是後來某一位教召的學長跟我說的一番話。

我還記得他是一位做裝潢的工人,一八XX梯的,長長的頭髮,牙齒層疵不齊--不是嚼檳榔就是吸強力膠--他告訴我:別怕變"黑",要記得"黑"就是"紅"!

我想釐清一下他指的不是被檳榔染色的口唇。

但就是這個口訣讓我茅塞頓開,存活了下來。

 

甚至,一直到現在,好死不如賴活著,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我的中心思想。

 

另外,我也記得教召時的幾個經典片刻:

我們五六個教班要還一百多把槍,幾個幹部要洗所有的餐盤、餐桶,雖然是完全的僕人化了,不過我們很開心,因為那是少數的片刻,我們幾個學弟(包括我和王崙以下、于火、謝宗、程原、乃至當時剛來長得像是趙文卓的鐘吉、還有明明是來自和我同一間大學機械所的碩士,卻被我整得最慘的仲春--我一直想要找機會向他和謝宗道歉,

 

他們兩個真的是被我欺負的最慘的學弟…我在騙誰呢,我這個死脾氣真的會向人道歉嗎--總之我們這些人那個時候還被王聖和王羊──也就是理論上我的兩個師傅,前者教我生存下去的心法,後者則教我怎麼弄軍械室的簿冊、怎麼半真半假、怎麼和二級廠的人打好關係、怎麼讓那兩百多把爛槍通過高裝檢──兩人的威權壓迫著。

但同時也是我同梯的王崙他自己也同時快要由黑轉紅的時候,忽然有這麼四五天,其中絕大部分的時間裡竟然都不需要聽從任何學長的頤指氣使,而該聽從的是每個人都得聽從的,按部就班的SOP,這個SOP還是之前基幹總成大家一起學的。

於是我們每個學弟忽然好像變得聰明、能幹了起來,我們真正的會教我們要教的東西,比方說60砲、81砲或是我教的M249。

我們也教得很好。真的很好。

我後來就是借用這樣的心態和方法,複製到後來最後的兩個月內,每一梯的教學,包括射擊、機槍各部總承、手榴彈、刺槍術、單戰、夜間卸著裝、三角瞄準……才令得王聖這個從頭到尾否定我的人,在離開的最後一天,五月初的時候,偷偷地站在樹蔭底下聽我講課,然後由衷的告訴我:嗯,課就應該是要像你這樣上的!

 

最後連士官長、連長,這幾個每次經過正在教課的班長旁邊不對其教學內容和方法罵個幾句就不過癮的人,在刻意經過我身邊想來ㄉㄧㄤ我的時候,也不得不點著頭離開。)

 

(仔細想想,那次教召真的改變了我當兵的命運,告訴我能閃就閃,不要想做好每一件事,把握自己最會的就可以了)

 

Anyway,由括號裡面可見,時間之漫長難耐,

 

因為三年多以前的每一個月我都可以細數發生了甚麼事情,

 

因為每一個月,甚至每一個禮拜,每一天,都有各式各樣狗屁倒灶的鳥事發生。

 

 

鳥事們

我總是愛岔題,這個老習慣只有在我講當兵的事情的時候才會出現。

我想是因為,不管你當的甚麼兵,你總是覺得,你已經當了很久很久了。所以,由此觀之,你已經老了。

時間流逝了,你的舌頭也不停使喚地重複或錯置了,於是。


回到軍械室前面。

我還記得我是坐在旁邊的安官桌前,試著寫信,但是當然沒有信紙或信封。

 

我是用那些二級紙(背面印過但要丟掉的廢紙)打草稿,

 

寫一些我想說的話,我記得我用的筆還算是滿奢侈的,是可以用橡皮擦擦掉的原子筆,

 

是我們新訓教班的重要道具(因為很多簿冊如果寫錯了就不用重印了,直接擦掉重寫就好)

 

也不知道那個時候為什麼要用那種筆寫,大概是因為我不知道從哪幹來的吧...

 

我記得這件事情是因為,

 

有一個學弟應該是剛好在軍械室前面做裝備保養吧,B連的軍械士,

 

他盯著我寫,看了好一陣子,我才發現,趕快把紙收起來。

 

他說:"學長你在寫當兵的事情嘛?"

 

我也只能說對,他說"真的應該寫,我自己也在想真的應該寫下來,發生太多事情了"

 

我忘了我跟他說甚麼了。

 

但是,我發現,下部隊之後的事情,

 

起碼在下部隊直到退伍的八個月內,我沒辦法寫出任何隻字片語。

 

我是啞的,無法告訴他人。

 

我不敢寫,好像生怕寫下來就離不開了。

 

很可能是因為,書寫時的我,是赤裸的,沒有任何表情和語氣可以裝腔作勢,

 

我也不希望騙人。

 

但是,相反的,正因為不想騙人,卻寫不出來了。

 

因為真實的苦難,過於巨大。

 

過於貼近,而且。

 

發生在和你一起生活的每一個人身上,和你睡在隔壁的小兵身上,發生在同一寢室的每一個鼾聲、淚水、汗滴和鼻涕裡面。

 

發生在你自己身上。

 

我曾經對於生活得過於安逸的台灣作家們很不爽,還笑他們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於是他們在我的想像中,正是因為不曾面對饑荒、窮困、欺凌和亂倫

 

才會只能寫出一些無關痛癢的故事,關於都市(宅)男(剩)女的無聊愛情。

 

 

但是,當這些苦難面臨到我頭上的時候,我卻啞口無言了,這無論如何都是種諷刺啊。

 

不是說人家因為過太爽而寫不出深刻的故事嘛,怎麼你自己過得悽慘也寫不出來呢?

 

苦難,其實也不長,最多八個月,沒日沒夜。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去講。


比方說那個長著六根手指頭(形狀像是豬蹄) 

重達一百二十公斤,有心血管疾病、痛風、脂肪肝的新兵,卻想要簽志願役教育班長,

 

後來由於痛風發作,我還背著他一步步挨上山的故事。

 

儘管我像這樣地寫出來了,我卻無法解釋那個荒謬、可笑、和悲哀。

 

還有一個身上味道怪怪的小兵,晚上跑來跟我說要自殺。

 

我趕緊把他帶到廁所去好好聊聊,聽他講以前偷東西被抓到的事情,

 

在自以為救了這個不是我自己班的班兵之後,頗自得意滿,

 

卻在不久後發現,自己的班兵跳樓自殺未遂。

 

我永遠記得,c連的學弟匆匆地跑來我的軍械室跟我說:學長,你的班兵跳樓了!

 

而當天,我臉色很老實又很照常地裝滿了大便。

看著我的屎臉,每個連上長官竟然一反常態地挺我、安慰我(可見我平常被幹得多慘)

 

他們甚至共謀著想把他弄去818(好像是北投的精神軍醫院吧)

 

後來,又是在一個站日哨的空檔(多半如此,因為這個時候通常整個營裡是沒甚麼人的)

 

才是心輔士的學弟程原告訴我:那個兵,他多半回不來了。

  

現在想來,我的學弟不知道是故意呢還是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也或者是我甚麼飛越杜鵑窩一類的電影看太多,

 

我就以為這個小兵會被關在精神病院裡面,直到老死之類的

(真會幻想...但是也不能怪我,在我們那個鬼地方甚麼詭異的怪事都有可能發生!)

 

也可能是因為這個班兵的媽媽後來一直打電話拜託我、求我,


要我這個同樣沒轍的人幫忙把他的小朋友放出來。

 

(話說回來,很多小兵的媽媽都會打電話給我拜託照顧他們的孩子,

 

 我印象比較深刻的還有一個原住民媽媽是想要請連上幫忙讓他去當志願役,

 因為他們家快斷糧了!想跟部隊裡借錢。其實好像也不是不行,

 

 只不過我們是新訓單位,小兵就像是飛來飛去的侯鳥,

 

 有句話說是鐵打的營房,流水的兵。這句話放在新訓單位,只怕不是流水,而該是瀑布。

 

 因為每個小兵最多也就是呆37天,除非他生病然後降梯待撥交之類的...

 

所以多半連上不太歡迎,我記得好像又是程原有發動募捐吧...

 

回想起來,這個也曾經被我欺負到快哭的學弟,竟然意外地幹了些偉大的事情...

 

我到底是多麼邪惡的王八蛋啊...

 

其實我也只是被學長強迫要這麼做啊...每個中間的學長都是這樣的啊...)

 

反正,後來,我聽到這個學弟這麼說,我就躲到軍械室裡了,

 

因為我竟然他媽的哭了...

 

我覺得在軍隊裡造了這麼多的孽,也就算了,基本上我還沒有傷天害理。

 

可是居然害一個人像是傑克尼克遜一樣被關到瘋人院去...實在是太過分了...

 

我算是挺能忍的,起碼其他的學長學弟剛到部時都有被老鳥弄哭

 

我倒是還好,就是在長官眼裡黑了點,沒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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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到這,我忽然感到有必要提到王崙當初原本的建制不在A連,而是在號稱
"天使連"的C連。他卻莫名其妙被硬是抓來到我們A連地獄連。

在第一天到部時,他甚麼事也沒做,就被那時候26期的學長叫過來,問說:聽說你不想來我們A連是吧?

當場叫他罰跪戰鬥蹲姿,跪著看學長吃泡麵..再把學長的吃剩的垃圾丟掉...說起來這後來也被踢爆不當管教了呀。

不過,大概到我們當中堅的時候就沒這樣玩學弟了,因為大家都不太算老鳥吧,或者該說,比較少玩──我還是有被學長逼著玩學弟,玩到學弟去投訴我,不過後來那個學弟調到營部連之後過得很爽的樣子每次都笑咪咪的和我打招呼,對不起我又岔題了──總之,到了王崙和我頂天的時候,好像旅長換了的樣子,就更注重不當管教了,班長也不可以亂處罰學弟,我覺得如果我和王崙那個時候才入伍的話,就算是到A連其實也不會那麼辛苦了吧...

 

主要是我們上面那幾個26期,因為國防訓儲役帶太久了,他們本身不強,然後就很愛閃躲飄,丟事情給我們做卻不讓我們學,然後拍拍屁股退伍了,爛攤子卻從27、28期開始爛,大家都不會,很多事情這些學長都沒經歷過,理論上甚至要算是兄弟梯,卻被志願役的老仔強迫要有學長學弟制--不然這些老的他們就沒得爽了,必須每一梯都要重新教那些菜班長,然後剛教會不久這些菜逼八就要退伍了--相反地,我們不像是B、C連那樣很團結,他們因為沒有學長學弟制,大家一起累得很愉快。

那個時候的A連演變成大家都想躲,誰被拱出來做是誰倒楣。 因為沒有一個人會做。我必須說,真的是到後來,王崙才慢慢的從王聖那裡學怎麼帶部隊,因為他們倆的業務一個主要就是器材,把明天的東西整好他晚上就沒事了,另一個則是經理,有手段的人,會帶小兵的,讓小兵幫他整理是最快的。所以新訓班長一定要盯的甚麼床定、排牙杯臉盆甚麼的,王崙看著王聖做一次就很快了,後來也自己研發出一些很有效率的方法。反而是我,那段時間總是被叫去軍械室,二清開庫房啦、晚上加班啦。這些我都沒機會學到。

 

後來卻也讓我這個從來沒去過後校,硬頂上的軍械士獨攬大局,負責全連的所有槍枝--不誇張,所有的裝備我都負責過,負責參四的于火都笑我是不是想當地下參四啊--更加想不到後來我們打靶的成績竟然也還不錯,我永遠記得連長心不甘情不願地稱讚我的表情,打完靶,我戰戰兢兢地走向連長,他的臉色像是壞掉的茄子一樣:

 

"他媽的...卡了四把槍...我說過了...一把槍就是一天假... "

他的意思是,在新兵打靶的時候,如果槍有卡彈一次,造成新兵打靶的技術性障礙,我就要被罰一天的假期。不過這個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也早就被罰習慣了,孰料,他接著往下說...


"不過...還不錯啦,比他媽的王羊(也就是我前任的軍械士學長) 好得多了...好太多了...離開!"

 在我們這邊,"離開"就代表"你做得不錯,可以滾了!"的意思。

"...謝謝連長" 我愣了大概有兩秒才謝主隆恩,手刀快步離開...

 

必須說,如果在給我多一點的時間,讓我多帶兩梯兵,培養多一點的學弟,

 

其實我敢說,當教班沒有那麼難,也不用像20XX梯那時候帶得那麼累,我甚至認為,在給我兩個月的時間,我一個人就可以教全套刺槍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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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岔題了,說回那個軍械室前面,程原告訴我的事情。


在那個軍械室前面,程原好像發現我很難過。


不愧是心輔士,他真的跑來安慰我。


雖然我對他從不客氣,但是,好像從那個時候開始,他應該就不再恨我了吧?


到退伍為止我基本上和他都維持著滿友善的關係。


可能是看到我內心的脆弱。雖然那個時候,不管做甚麼事都會落漆的我,


除了身體以外,看上去也還是很脆弱,


於是,一個除了身體以外哪裡都很脆弱的新訓教育班長,和一個由裡脆弱到外,


卻意外地很堅強的心輔士,就站在軍械室的門口,發了一會呆。


好像是一種悼念。


直到很後來很後來,我退伍之後很久,我失業快半年以後,
 

我跑去馬來西亞考GRE,考完的晚上,坐在吉隆坡某處的小吃攤大排檔上,

 

接到了一個未知的越洋電話。

"喂,班長喔,我是那個誰誰誰啦" 

媽的,是那個跳樓的小兵。他聽起來一派輕鬆和正常。

 

在我訝異了半晌,他才告訴我,原來他是裝的。


幹你娘。

根本沒有像是他說的甚麼被同班的人欺負圍毆啦,甚麼精神壓力大想自殺啦,甚麼班長不照顧他啦。幹你娘,我把牠當寵物一樣帶在身邊養好嘛。就因為他在大兵手記裡寫那些有的沒的,還被當時臨時遞補的新連長到處傳閱──原本的連長因為對我們的不當管教終於被爆出來而暫時調職,不過後來又被調回來了,這是後話,表過不提。

 

你他媽的甚麼公差我都帶你去爽,然後你被其他班兵叨念個兩句就在那邊靠北靠木劈啪叫,這樣就要跳樓啦,媽的為什麼沒把你摔死啊...

 

有種一點像是(很久以後演的)新兵日記一樣跳頂樓啦,二樓摔下去搞不好連貼撒隆巴斯都不用了...

 

這些是我接到電話的當下想對他說的。

 

但是我沒說,邊喝著馬來西亞當地的啤酒。

 

我讓他繼續跟我臭彈,在八一八過得多爽,後來驗退去機車行工作多爽多爽。

 

反正國際電話是他付費的。

  

這是已經退伍的我,把這輩子的凶悍配額基本上都用光了以後,

所能做到的,小小的報復。

 

 

忽然想到也是一通電話引起的大事件。

我也不知道我說過了沒,但總之我的家人們是知道的。

 

因為發生的時候他們就在我的身邊。

 

 

把這件事講完就當是個今晚的總結吧。

 

也是一通電話,記得很清楚是在三月初的時候。在我好不容易第一次帶完第一梯兵身心俱疲的回家睡了一整天接到的。

 

一個女生打給我的,好像在哭。

 

她的男朋友,是我這梯接的新兵,20XX梯我永遠記得。(不過在這裡就不便寫出來了)

 

其實不是我們班的,是和我不錯的學長沈徽的班。

但是他剛好隨著該梯結訓退伍。所以變成我負責回報。

 

我還記得那天我和家人一起去投票吧,在車上接到的電話。

 

那個女生說,班長,怎麼辦,我男朋友是你的班兵,他現在被警察抓走了!

 

我當下慌了,但趕快問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甚麼時候的事情?

 

答:兩天前。

 

完蛋了!!

 

新兵有一個所謂的休假回報機制,小兵在結訓假很容易出事,

 

所以一定要每天定時跟班長回報自己安好。

 

因為他的班長退伍了,所以他們整班兵就交給我了...

也就是說,一個一不小心回家就昏睡掉一天的人,

必須確定接到25~6個電話,其中一半我根本不認識,

其實不是甚麼太難的事情,但是人一累就甚麼都耷拉了

我根本不知道誰有打誰沒打,雖然我是有把誰打過來記起來,

卻並沒有確時追蹤,這樣子紕漏就出在我身上了,

 

因為本來兩天前就該知道的事情,我卻到現在才知道...

 

因為我根本沒有發現他,整整兩天沒有打電話給我!

 

他在兩天前,因為入伍以前犯下的搶劫罪被警察抓走了。

 

果不其然,我被緊急招回了。

 

結果,嚴格說起來,那次結訓假很難得地放了十天,我只休了兩天。

(外加被留營督導戰鬥手版,還有因為這件事情該連連長、該排排長、該班班長、還有應該要做好身家調查的心輔士,都被叫回來開檢討會,以及我因此被處罰,在我自己的假期時間,必須去三軍總醫院當看護,--現在想起來其實這個處罰本身是爽差,只是我的假期就真的泡湯了,連續好幾天一直聽到隔壁床老伯抽痰的聲音…)

 

對我來說,整件事情印象最深刻的,其實是開檢討會的片段:

 

所謂的士評會,我們營上當時的慣例,是要搬桌椅去營長室前面的走廊開會的,

 

也就是開會給營長聽。

 

連長他其實雖然魁武,但其實只比我大半年,很多地方都很孩子氣。

 

像開這會的時候,他報告時支支嗚嗚的沒話找話,就很像是心不在焉在畫課本卻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的國中生一樣。

然後,輪到我做自我檢討了,連長和其他人赫然發現,我竟然口若懸河,淘淘不絕。

 

當然不是故意的,是連長一直打手勢(就是香港電影裡九零年代的劉德華喜歡打的那種)

 

叫我:說啊,繼續說下去啊。

 

臉部的表情之滑稽,其他人一副嘻然欲笑的樣子,

 

讓我忘記了,這件事情不是一個很恐怖的罪過嗎?我不是應該正在接受處罰嘛?

 

我的小兵被抓去關了我卻整整48小時後才知道喔,

 

我還硬是撒了謊說小兵是用電腦的自動簡訊程式傳簡訊給我這種

明眼人一聽就知道是假的鬼話喔...

為什麼一切像是個荒謬到無與倫比的巨大鬧劇呢?

在那個當下,我應該要明白的,其實只有一件事情。

就是在軍隊裡,一切都是假的,甚至出了人命,也可能是假的。

 

一切都可能不被在乎,一切都可以嘻笑怒罵。

像是當時連長雖然嘻嘻哈哈的,但我從不懷疑,有一兩個片刻,


連長真的曾經挖洞給我跳,甚至想制我於死地。

 

因為他,因為他們,C營、A連,這些志願役們,真的不把我們的命放在眼裡。他們就算到最後不適任退伍了,拿不到終生俸,他們也還是會回到社會上,當保全、保鑣、圍事的,開檳榔攤、開載卡多。對他們來說,這些只不過是一場演出。

 

他們,習慣。

習慣毫不在乎,就算有人死去。

 

我到現在仍然常常想起于火的一件事情。

 

他是我第一個學弟,也是曾經跟我差點幹架的學弟,

我始終覺得他學不會當參四,他也始終覺得我這個預士和他們幹訓班體系的比起來甚麼都沒學會。

 

但我記得,他算是值星帶背得比較多次的,口令卻永遠喊得很糟,套句士官長的話: "你閉嘴吧于火,饒了我的耳朵,口令喊得像是鴨子叫!"

 

但是,有一次,記得是董排把值星帶交接給朱滕學長的時候,

 

身為志願役中士的他總算看不下去我們幾個臭皮匠毫無統整性的刺槍術教學了。

我們基本上各教各的調,還不包括我本人身為教班兼軍械士這種好幾個月沒刺槍刺的鳥鳥的也硬是上去教,下場當然悽慘無比。

 

他看了一上午,氣得大罵所有教育班長入列!

這理論上對我們教班來說,是奇恥大辱,一個要站在列子外面罵人的班長卻被叫進去和小兵一起刺槍,是很丟臉的。

 

理論上。

 

後來在課前的時候,他點名了幾個人,可以不用入列,算是表揚,也算是免死金牌吧。

 

包括鐘吉,還有一個本來27期退伍,結果回營的宋彊學長──他和我的恩恩怨怨更加精采──好像還有那個時候已經頂天翻紅的王崙的樣子,然後當然沒有明明已經頂天的我,也沒有跟我和王崙其實只差十天的于火,我們這兩個老的應該算是加倍的丟臉。

 

我當然是很老實的一臉大便,轉頭看于火,他卻笑嘻嘻的。

而且就我對他的了解,他根本不是那種會假裝很高興的那種人,

 

 

他是真的很開心。我問他"你是在高興三小?"

 

他反而大笑:"我才想問你是在難過三小? 這樣比較爽好不好,這樣你就不用負責了啊?你就不用被大家看、然後一定會被抓出來罵了啊!"

 

我想了想,ㄟ,對齁。

 

只見他還拍了拍他的學弟鍾吉的肩膀說:"哈哈,你完了,我看你高興到甚麼時候"

 

只見鍾吉英俊的笑容整個僵掉...

 

果不其然,入列刺槍沒有想像中丟臉,可是鍾吉卻被罵翻了,因為本來可以幫他一起顧部隊的學長學弟們全部被丟到隊伍裡去了。

 

他們三個人(當然不包括一個站在司令台上發口令的朱滕學長)要看總共150多個人的刺槍術,

 

按照他們當時的能力,根本顧不了...

 

鐘吉後來就跑來求我們跟他換了....

 

這是我第二次發現,其實很多事情,未必如你一開始想的那樣。

 

好的可能是壞的,壞的可能是好的。

 

或者,這也是當時的我,應該學習的事情?

 

 

 

只不過,當時的我,還不明白。

 

 

回頭看,我發現我打了好多。明明短短一年不到的役期。

 

我卻覺得我甚麼都還沒真的開始提到。

 

我還沒提到十天洗一次澡,平均每五天睡眠三十分鐘的生活。

 

我還沒提到我的耳朵受到的半永久性傷害。

還沒提到差點被子彈打死的事情。

我還沒提到偷竊和暴力。

還沒提到和王崙兩個人被玩,搬2X2的床架和內務櫃從一樓到三樓折返跑,只為了做內務示範的地點”刻意地”沒有確定。

我還沒提到新兵裡頭的暴力團成員們。那些或真或假的幫派。

我還沒提到被沈徽學長叫去夜店看他摳女生下面的事情,我就是從那次經驗學會了喝威士忌套可樂,

後來反而來到這裡之後,教會好幾個德國人這種喝法。

我還沒提到我不知道為什麼莫名其妙地幫一個我平時就很討厭的天兵學長背了黑鍋,把他的錯事講成是我犯的。不知道在跟他講甚麼從來也不存在於我們連上的義氣。而他後來居然又更天兵的在倒數十天退伍的時候,犯下更天兵的滔天大錯,但這次他很講"義氣"的要自己扛下來...我是不知道我因為他承認他自己捅下的婁子而因此可以被他還了甚麼樣的人情啦...但是他一副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神情,配上他長期睡眠不足已經變成頑皮豹的雙眼,讓我永生難忘,卻也永生都不願意再回想起來。

我還沒提到我最津津樂道的事情:宋彊學長在應屆退伍之前跟我借了七千多塊幫他"姊姊"墮胎--我後來想有哪國的笨蛋會幫自己姐姐墮胎啊,就是他自己亂搞女人惹出來的禍嘛--想說自認倒楣拿不回來了,後來他在外面混不下去又回營重新當教班,結果被連長指派要接任即將離開的我的軍械業務,哈哈,這下好了。我第一次遇到不需要催討應收帳款,就有人恭恭敬敬把錢雙手奉上還你的好事。現在想來這也是連長和幾個老的故意安排吧。


我還沒提到那些真實地黑暗、扭曲,以及人性。

 

我發現那些事情,都流掉了。留下來的只有一種大概的氣味和框架。

 

像是屍體腐爛,只剩下白森森的骨骸。

 

苦痛消失了。反而常常想,常常提起。

 

當然,也有可能,就像我說的,我不知道怎麼說這些事情了,從來也不知道了。

 

面對真實,我們很可能都喑啞了。

 

因為真實過於巨大,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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