殭屍。

這是我一直想要好好寫的一個題目,想了好多年。但是有太多的專業評論,從心理、戲劇、社會學的角度來討論,珠玉在前,實在也輪不到我說甚麼。所以一直沒有付諸實踐。原因是為什麼呢,實在是因為殭屍已經不再像當年恐怖電影裡那樣的單純地傳遞恐懼感給觀眾了,經過數十年來各種作者、畫家、導演在不同媒體的創作,使得殭屍此一概念成為了創意的承載體,包含了浩渺的想法和理念,很難一言以蔽之。

 

為什麼殭屍題材歷久彌新?

60年代末期史上第一部殭屍片開始,殭屍帶給每一代人不同的恐怖。也慢慢從單純的恐懼題材,變成訴說不同故事、討論不同主題的媒介。美國學者Kyle Bishop認為:僵屍可以代表任何一種人們想要它們代表的東西。它們就像一塊白板,可以讓人重複的書寫和使用。

 

在這裡,未免亂掉書袋而顯露我對此過於淺薄的涉獵,姑且略舉兩例:

 

活人牲吃(Shawn of the dead): 導演Edgar Right Simon Pegg的經典搭檔,在本片利用殭屍的特性來諷刺社會的疏離、冰冷。都市中人與人之間的擦身而過,比死亡還冰冷,人與大多數人之間的關係則比死亡還遙遠。

 

 

而隨著各種作品的延伸,創作者們漸漸把視野打開,不在專注於殭屍造成的短期生存危機,而進一步討論僵屍造成的世界末日。於是作品中開始描繪該如何面對當下的生存危機 (比方說:去哪裡搜刮糧食、會不會開槍、修車、DIY製作武器、修建堡壘、動緊急手術。) 乃至於後世界末日的長期生存能力 (農耕、畜牧、畜牧、製造彈藥) 按照Bishop的說法,2000年後的作品(包括:遊戲、電影、電視、漫畫等) 紛紛開始著墨後僵屍世界末日” (Post-Zombie Apocalypse) (就我的閱聽經驗就有:電玩的Last of us(下圖左) 電影的 Zombie Land(下圖右),以及本文探討的漫畫/電視為媒體的 walking dead)

  

   

為什麼千禧年成為一個分水嶺?不少社會學家和評論家如Kyle Bishop認為,僵屍風潮再起是因為911發生之後,面對有炭疽病毒攻擊事件、 卡崔娜颶風、禽流感等等,使美國人(以及連帶的其他國家的美國大眾文化接受者)活在不安全感當中……藉由喪屍的敘事表現出:入侵、破壞、末日、感染等各種恐懼,轉嫁於這個怪物,以及在幻想中因此而被破壞的現代文明、藉此自問:你會怎麼做?你有辦法活下來嗎?

於是人們開始有了誘因來觀賞這些文化的創意產物,Bishop認為這是一種替代性的宣洩機制:「得以讓觀眾體會如何應付死亡、感染等恐懼,得以感知焦慮和哀傷,但又無需親身體驗:一旦故事結束,可以馬上回到現實。」

(以上摘自 http://punchline.asia/archives/10169 )

 

既然作為單純的載體,那闡述理念的高下好壞就各有巧妙不同。有的極簡單,純粹使觀眾得以發洩平時壓抑的暴力渴望(這也是一般殭屍作品受到觀眾期待、或是被評斷是否合格的重要標準之一)。也有的,則如上所言,利用殭屍帶來的生存危機,來檢視社會制度的荒謬,以及無序化之後的人性。

 

最近總算開始看的漫畫版Walking Dead,就屬於後者。

 

 

Walking Dead Comic

(得先承認,我算是有在看美劇的,但walking dead的電視劇版卻到目前為止還沒打算看。原因也很簡單,期待一口氣把他看完的那種爽感,無他。不過以下討論的,以漫畫版為主,據我側面了解,與電視版畢竟還是有不小的差異,但可能也有些雷同之處。)

 

不過既然找到了漫畫版,而且出了已經一百四十幾話了,那也很隨興的開始看。想不到竟然那麼的引人入勝。

 

對於看慣日本漫畫的讀者來說恐怕不容易接受美漫的分鏡。而就算是看習慣美漫的讀者恐怕也很難回歸walking dead 這樣樸實-甚至比<彼岸島>還樸實-的畫風。而且他竟然不是彩色的! 對於美漫讀者來說,不免會是令人望之卻步的因素之一。(請看底下,上圖是彼岸島,下圖是Walking Dead...樸素的畫風在我眼裡有幾分類似...)

           

 

但是,他的內容深度,卻把這個缺點漂亮的彌補了。甚至可以說,這樣的故事,就是得用這樣筆去畫,就是得用黑白的色調,才會相得益彰,描寫人性在後僵屍世界末日時的野蠻、以及彼此間惡鬥的險峻。

 

在本作中,殭屍不再是恐懼的來源,也不是劇情張力的主體。演變到後來,Walking Dead重點已不是僵屍造成的恐慌、甚至僵屍末日帶給人類的絕望,而就像是如前所說的,是一種用來描述環境險惡的客觀載體,在世界末日之後(post-apocalyptic)的人類,反而比僵屍還來得恐怖,來得噁心,情節的張力,劇情的推動,情勢險惡的原因,都往往在於僅存資源的蒐集和分配,從一開始的食物、武器、燃料……Walking Dead所試著描述的,絕不是過往780年代的血腥殭屍片所傳遞的,當下面對僵屍群的無助和恐懼,甚至也不是按照公式,主角群們一路逃竄、殺紅了眼,往往在片尾時分發現還有滿坑滿谷殺不完僵屍的絕望。Walking Dead的主筆Robert Kirkman或許想要描繪的,反而卻是那絕望之後的延續:在眾人武藝逐漸精熟之後,這些walker們已不再是最困難的(雖然肯定仍是最主要的)挑戰,人會選擇怎麼活下來呢?這已經不再是一部單純的僵屍漫畫,而更像是楳圖一雄的<漂流教室>、押見修造的<漂流網咖>、望月峰太郎的<末日>、山田惠庸的<逃離伊甸園>所描寫的,面對末日的人性群像:不管外在環境的挑戰是甚麼 (跳到另一個時空?日本沉沒?恐怖的大型史前猛獸?)

 

       

    

 

 

而更讓我不得不每看個幾話就休息一下,好好思考的,更是其中,藉著人與人之間的紛爭,作者似乎也在討論原始社會是如何的演進至文明。以及當客觀環境已經崩壞了,文明又是否該續存呢?一群人聚在一起,抵擋外患那是天經地義,所謂力分則弱。但是資源該怎麼在這群人之中分配呢?力強者得之?還是建立合眾共和體制,公平的分配?在物資極度缺陷的窘境中,人們在這個假想的末日裡所要面對最可怕的敵人,居然不再是殭屍,卻是彼此。

 

於是,以人性的自私、好逸惡勞、害怕風險……等行為經濟學慣常列舉的假設作為前提,人類的集體社會該如何運作?就成了本作的核心命題。

 

作者也似乎,藉著主角Rick Grimes一行人所遭遇到的各種敵方、友軍,在這個後世界末日的沙盤模型裡,推展出符合人性、卻又劇力萬鈞,高明的社會學思辨。

 

接下來,為了討論我想說的,不免得瘋狂暴雷了。

 

 

簡單的說,書中幾個階段的主要反派(或友軍)領袖代表了不同的人類生存方式。

 

保守的綏靖主義者

 

領導Alexandria safe zoneMonroue (下方左圖),以及領導Hill colonyGregory(下方右圖),分別都代表著守舊派。他們多半害怕大破大立。似乎仍舊乞望著過往的社會秩序終能恢復,而多少昧於現實,混然不覺外在環境已不容許這樣冬烘、幼稚的想望。兩人所帶領的團體,躲在圍牆裡面享受一時片刻的安穩。圍牆其實一點也不堅固,他們卻似乎彷若不覺,衣著光鮮的假裝自己仍舊活在過去的安穩。

      

但其實他們自己也難免心知肚明。外在改變已經發生,而且並不樂觀。

(Gregory在印象中還比Monroe要活在當下一點。但無能為力的感覺仍舊濃厚。)

 

於是,也每每總是Rick 一行人的出現,造成這避秦之處的崩壞。Rick的出現,往往伴隨著大量walkers的尾隨(書中有藉著AbrahamEugine的口中,解釋walker其實會隨著聲響行動、並且會受到其他附近更大量walker的行徑路線而修正、依附之。所以,雖然是劇情需要,卻也合情合理。)這樣的設計,不免有點老套:主角的到來,跟瘟神似的帶來了災禍。但是,也正因為這兩個社群是建立在如此幼稚、不認清現實的基礎下,於是他們的崩解自然是可預期的:其建國的理念之脆弱決定了他們的下場。

 

這樣的人,缺乏了在殭屍逆境中生存的覺悟。

 

 

那該怎麼辦呢? 牆壁無法永遠抵擋如潮水般的walker。這兩位領袖只好不約而同地屈服於強權了。強權如同Negan者,則得以對其予取予求。而這類型的綏靖主義者,多半無力改變,尚且希望其他人好好配合,咬牙忍耐。

 

我在閱讀時也不免認為,就好像是現在的我們。或者,是我們之中,不算少數的一群人。

 

 

 

獨裁者們

 

這樣的人物出現了兩次,在Woodsbury建立勢力的Governor (下方左圖),以及後期在Sanctury建立邪教般組織的 Negan (下方右圖)。相較於比較直接而露骨地變態著的GovernorNegan更予人喜怒無常、但善於操弄權謀的印象。

  

    

Robert Kirkman在書中做出合理的推演:後世界末日的人類,其中的某些人選擇放棄原有的文明、禮教,社會規範,而其中的有能者則用暴力、酷刑等方式,有效率地建立起威權。

 

這類型的領導者,有實力、有腦筋、領袖、鎮懾群眾的氣質和魄力。面對這該死的末日困境,或許他們是這麼想的:老天既然對人們(複數)不仁,那麼我(單數的自我)也無須這種種仁義道德來作繭自縛,我更應該對其他人們(我之外的其他複數)不義。這樣類型的人,多半在原本的文明社會裡都未必順遂,才會如此的歡迎、擁抱失序,更進一步透過暴力、賞罰等約束,建立起利己的新秩序。(這樣的描述反而頗常見於日本同類型的末日、殭屍漫畫裡,比方說<自殺島>的澤田 (下方左圖)、<漂流網咖>的寺澤(下方右圖)。可能在日本這樣高度秩序化、階級化的社會,作者們很容易地想像出這類型人身影也是合於情理,但一旦每個故事都出現這樣的人物,也就難免失之重複、甚至平面了)

       

自然野性的效法者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但限於目前進度,尚未能見其全貌的新類型。130話左右才出現的新敵人,率領whispers Alpha(下方上圖)Whisper是一群披著屍皮的牧屍者。生活方式頗類似遊牧民族。掌握了herding技巧的他們,似乎將walkers當成動物一般畜牧、放養。這群whisper披上了屍皮不僅是為了偽裝成walker,更進一步的,彷彿在心態上、社會結構上,也師法了眼前的自然。可能某些讀者會想到<狼圖騰>((下方下圖左))裡老人畢利格的師法草原狼群生活模式的教誨。但卻更令我想起<螞蟻二部曲>(下方下圖右)裡面被關在地底下,後來為了生存而模仿螞蟻社會模式的人們

 

      

 

  

在殭屍末日裡,按照Alpha的說法,或者這樣的社會/經濟模式才是最符合道理的改變。與上述的獨裁者相比,他們似乎放棄了更多的人性和文明。我們或許可以排列出如下的光譜:

 

由左至右,從文明到極度的野蠻。作者其實無意在其間比較優劣。在Rick出現之前,說實話,可能單就抵禦僵屍並且生存下去來說,也沒有哪個社會模式就比較合適了。當然,正如前述,本故事的重點其實是放在人類彼此之間資源的搶奪。於是上述的光譜其實也可以轉換成一遞增的函數,映射出相對的強弱。我們可以看見,保守派的綏靖者們面對獨裁者的軟弱無力。而在面對Whiper潮水般大軍,恐怕獨裁者就算瘋狂強悍如Negan也只得望洋興嘆了。

 

 

 

Walking Dead200310月開始出刊,算算也是連載12年以上的作品了。以其他相同長度、甚至更長壽的漫畫作品來說,這樣的連載長度往往隱含著前後期的變動、不一致(比方說設定變更、伏筆沒用到…….)。在我憑藉閱讀walking dead而得出的想像中,上述關於社會、政治模式的思辨肯定不會是羅蘭 · 巴特 說的作者已死所闡述的,讀者自行解讀而得出的歸納 (當然我猜測Robert Kirkman肯定會鼓勵這類的多元闡述),而是作者本身在書寫時就已經思考良久的產物。但是,這樣的產物也不會是在2003年方出版彼時就藏在第一話的分鏡稿裡面,而該是,隨著Rick慢慢帶領著讀者建立起對於這個殘酷末日異境點滴觀察、體會、以及椎心刺骨的失去肢體、親人、戰友,才慢慢設定、呈現出的。由於槍傷未癒,Rick身為一個稍晚進入這個末日異境的參與者,帶領著讀者,逐步面對著外在的挑戰,團隊內部的鬥爭,內心的掙扎,才慢慢構勒出屬於他自己的末日哲學觀,碰撞著上述各類人馬的政治制度,建立起日後聯合四大聯盟的後末日文明社會模式。

 

 

於是在試著寫出任何關於Walking Dead的討論時,Rick作為主要視角的提供者,其心路歷程,思辯過程與環境挑戰的對話及其演進,也就成了勢必討論、拆解的重點。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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