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品特翻開報紙,一頁,又一頁,毫不專心地。

他當然無法專心,不管是報紙上的任何一欄新聞或是清涼的寫真女星圖片都無法引起他的注意。

下午3:30,現在正是這間公司的下午茶時間。大部分員工都會準時地離開位置,放下手邊的工作,來到地下室的員工餐廳,為自己倒一杯茶,拿幾個鬆餅或是小蛋糕,和同事聊著其實沒有必要特地下樓來討論的雜事或八卦,但他們一向如此。

彼得也不例外。只不過,他並不是那種習慣和他人愉快的交談一些瑣事的類型。基本上,彼得也沒有心思談論任何瑣事。

他的眼睛注視著離彼得所作的餐桌約有50M的另一張餐桌。

在那張餐桌旁則坐了兩個人。

其中一個是蜜雪兒‧惠勒,上個週末她和彼得曾一起去皮卡地里的小劇院看秀,並且共進了一頓稱不上貴,卻好歹要花掉彼得半個月房租的晚餐。彼得一直以為,他們之間是可能有點什麼的,起碼彼得自己是這樣深信的。

直到現在。

距離彼得所作的餐桌50M的另一張餐桌上,擺著兩杯咖啡,兩碟蜜雪兒在上週末聲稱打死都不會碰的果醬甜甜圈("那大概有10兆卡洛里!"她這麼說。)而在果醬甜甜圈的斜對面,則坐著彼得進這間公司以來最討厭的人。

亞瑟‧格雷芬。會計部的高級專員。30多歲,不多的頭髮卻洋溢著過多的髮臘,略略凸出的顴骨卻洋溢著不該屬於這個年紀的笑容和青春痘。總是穿著和他的薪水與職稱並不搭的高級西裝。在公司的走廊上經過年輕女性的時候總會攀談幾句,說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話,多半是有顏色的那種。

而彼得總是驚訝的發現,亞瑟這樣子的行為竟然並不令那些女同事討厭。

而彼得總是不能了解為什麼。難道是因為,如同亞瑟自稱的那樣,他的外貌長得和休葛蘭十分相像嘛?

想到這件事,彼得不由得暗暗生氣,把手中的報紙摔在桌上。拜託,亞瑟才不像休葛蘭。好吧,或許從側面看過去,他的鼻子和下巴有那麼幾分神似這位老是演出浪漫愛情喜劇的半過氣男明星吧。但,那又怎樣?這不代表他就可以肆無忌憚的向女性員工亂開黃腔?這,更不代表了,那些專心聆聽的女性員工可以像是幸福的小麻雀一樣,吱吱扎扎的亂笑。

而這更絕對不代表,蜜雪兒應該忍受,甚至喜歡這些笑話。尤其是蜜雪兒。

看看她啊,彼得在50公尺外的小餐桌窺視著這一幕。笑得像是一隻鴿子似的,亞瑟則時不時湊過頭去,往她耳邊說了一點什麼,然後兩人又像是有著莫名的默契似的笑作一團。亞瑟在她耳邊說悄悄話的時候,一定有趁機深呼吸,嗅聞蜜雪兒脖子上散發出的倩碧香水。如同彼得自己上週末所作的行徑一般。蜜雪兒怎麼可以!彼得心想。他以為她是不同的,和其他會咯咯傻笑的女同事不同。

但顯然彼得錯了。她笑的比其他的女性還要再咯咯一點。

彼得忽然想,難道自己只是忌妒亞瑟,能夠讓女性這樣傻笑的本領?難道自己只是忌妒亞瑟有那麼點神似休葛蘭嘛?

不不不,彼得趕緊用力的甩一甩頭,想要甩掉這個無稽的想法

他,彼得‧品特,35歳。進這間公司已經5年多,憑的可是自己的實力。男人不需要靠這種把戲來肯定自己的價值!他趾高氣昂的想著。身為採購部的副理,他可是和會計部那油裡油氣的小癟三有著天壤之別!彼得從來不是個會說笑話的人,他也不是那種會在任何場合引人注目的那種人:中等身高,腰腹間無可避免地囤積著因久坐辦公桌而產生的肥肉。油滋滋的臉頰上掛著油滋滋的金邊眼鏡。所有女同事看見他都會禮貌的笑著問好,但也僅止於此;他對八卦節目或是時尚流行的興趣都不大。彼得每天都刮鬍子,作垃圾分類,喝一種難喝的有機綠茶。除此之外,彼得不抽煙,不喝酒,甚至不曾超速或闖紅燈。

簡而言之,彼得35年來的生命,可以用兩個字形容:無趣。

而現在,無趣的彼得‧品特發現自己無名火起。不,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為何生氣。

為了在距離50公尺外的小餐桌上,他那曾經也是唯一燃起的小小愛苗,已經正式地宣告熄滅了。

他一口氣乾掉手中的咖啡。彼得無法忍受這件事。他開始翻動手中的報紙,像一開始說的那樣,無意識地,但充滿了焦躁和憤恨。

無意間,他瞥見了手中報紙的分類廣告欄。

其中的一欄,受到了彼得方才憤恨的把咖啡杯重重地放在桌上而濺出的咖啡漬所沾染,慢慢的放大,暈開,模糊著。

於是彼得自然地看了幾眼。

那是一篇看起來很正常的廣告,上面用Times New Roman的粗斜體簡單的寫著:

清除! 我們提供針對任何對象的清除服務。不論年紀,職業,性別,我們一視同仁,清潔溜溜。

請電::+44 (0)117 XXXXXXX

 清除?這什麼意思啊?彼得皺了皺眉頭心想,是除蟲滅鼠嘛?不分年紀職業又是什麼意思?

他又轉頭看50公尺外的那對狗男女(彼得不自覺地開始這樣稱呼他們了)而他們已經離開座位了。

彼得也匆匆的拎著報紙,離開餐廳,回到辦公室。

身為這間稍具規模的貿易公司採購部門的副理之一的好處是:不管彼得在座位上作什麼,只要不太誇張,基本上沒什麼人會注意。

他翻開手中的報紙,那個被咖啡漬沾染的廣告已經開始乾了,但那字體在彼得的眼中卻仍舊不斷的暈開,放大著。

清除。這兩個字不斷的跳動著,靜靜卻又火熱的佔據彼得的腦海。

清除,會不會是彼得心想的那個意思呢?

不自覺的,彼得‧品特伸手按下辦公桌上的電話按鍵,輸入報紙上有點模糊的電話號碼。

"嘟~~~~" 一聲,兩聲,沒有人接聽。

彼得不無緊張的四處看了看,很好。沒有任何人注意他。

"嘟~~~~" 三聲,四聲,彼得暗自決定如果再沒有人接的話就要掛掉電話,從此忘記這個恐怖卻誘人的念頭。

"喂,這裡是坎波與肯辛頓服務公司,你好,很高興為您服務~" 電話中的女聲聽來就像是正常公司行號的總機小姐。

"你好......"彼得不知道該說什麼。"請問你們....提供的服務是....?" 他遲疑著,考慮該用什麼措辭。

"是的,我們提供的是針對您所希望的對象的清除服務。從意外,疾病,自然死亡,謀殺等,依照您所期待的方式,針對不同對象量身打造人性化的服務,過程簡單,收費合理,保證決不讓委託客戶受到任何懷疑。"

"蛤?"彼得不由自主的蛤了好大一聲。他機警地抬頭望向整間辦公室。沒有人注意他。

也對,這五年來也從沒有人注意過他,應該也不會在此刻破例吧。

"請問,您從未接受過本公司的服務嘛?" 電話中的女聲聽來熟練,好像時常接到彼得這樣子的回應。

"嗯......對。"彼得不大想讓自己聽來愚蠢,但很難。

"那請稍後片刻,將為您轉接至營業部。"話才說完,話筒馬上傳來丁丁咚咚的轉接音樂聲,是藍色多瑙河的旋律。

"營業部您好,敝姓坎波,很高興為您服務。"10秒鐘後,馬上有另一個男聲向彼得問好。

"你好,請問你們所提供的服務是......"

"是的,我們提供的是針對您所希望的對象的清除服務。"熟練的回答,和剛剛女聲所回答的沒什麼不同。

"清除指的是..." 彼得遲疑了好一晌,不知道該怎麼說才不會讓身旁的同事盯著他看。

"沒錯,就是令對象不再存在的意思。"

"對象指的是...."彼得必須再確定一點的問"多...'大'的對象?"

"那就得看您的需求囉。"

"比方說...一個人?"彼得瞇著眼,尖著耳朵,好像不太敢聽到對方的答案。又好像怕被發現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

"沒錯,這位先生,您現在手邊可有紙和筆?很好,請記一下這個地址:花園街98-B,C4,一間名為'午夜熱吻'的酒吧,請於今晚八點整抵達,同時帶著一本這禮拜的金融週刊....對,就是有裴琳和麥坎當封面的那一期。將會由本公司的專人前去和你聯絡。" 話說完,隨即掛上了電話。

"嘟~嘟~嘟~嘟~"彼得也不放下電話,就這樣讓斷線的電話聲音在耳際響著,發了好一會兒呆。

他心想,花園街恰好離他自己的住所不遠,倒是挺方便的。

 X                     X                     X                        X                      X

下班後,彼得‧品特帶著他從公司書報間摸來的金融週刊,信步走向"午夜熱吻"。

他花了點時間才找到這間酒吧。

那是一間很難認真的稱之為"酒吧"的酒吧。斑駁的灰牆,陳舊的大門看上去一點也不吸引人。門口的招牌還是那種80年代電影會出現的霓虹燈管,圍成了一個粉紅色的唇印,旁邊還閃動著草寫體的"午夜熱吻"幾個字。

連彼得都覺得這間酒吧真是俗到不行。很肯定的是在這裡絕對得不到什麼午夜的熱吻。他們說不定十點就關門了咧。

彼得為自己居然想到這個無聊的冷笑話感到有點自豪。

他推開門,走了進去。店裡的採光並不十分好,一台點唱機閃著故障的光芒,一張撞球桌,酒吧的酒保穿著不大乾淨的制服,歪歪扭扭的打著一個多少有點褪色的領結,沒什麼精神的向彼得笑了笑,就算是打了個招呼。

彼得找了一張角落的桌子坐了下來。要了一杯水,和一盤薯條。

因為很顯然地,這裡並沒有提供有機綠茶。

他把金融週刊盡可明顯地放在桌上,也不去翻它,四下打量著,可能出現的人物,卻同時又笨拙的試圖掩飾自己的東張西望。

不一會兒,迎面走來一個面貌普通的中年人,笑吟吟的,面容顯的有些富泰。

"是品特先生齁?你好。"中年男子伸出了禮貌性的手,和彼得握了握。

彼得並不特別覺得伸過來的手有多麼的冰冷,就祇是正常的手而已。

只是,彼得並不記得自己有在電話中提到自己的姓名。

"您好,敝姓肯辛頓,聽說您有需求是敝公司可以服務的。"

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殺手啊,彼得心想,同時也直接的向肯辛頓先生這麼說了。

"喔,您誤會了,我不負責殺人,我只是業務而已。"

那就說的通了,彼得心想。

 "請問您的需求是....?"肯辛頓單刀直入的問道。

"喔...'對象'是一個人..."彼得試著使用對方所用的辭彙,讓自己聽來稍微有點sense,而不像他實際上所感覺到的那樣茫然無緒。他繼續不無吃力地說著:"他名叫亞瑟‧葛雷芬,在克倫威爾貿易公司的會計部門上班...30多歲...住在..."

"喔,關於對象細節我們可以稍後在討論的,"肯辛頓先生客氣的打斷他,"現在該和先生您所討論的,是關於我們的收費方式。"

"好的。"彼得也很在意這個問題,他知道自己的存款談不上多,工作幾年下來也沒有什麼太誇張的花費,只是存了一點積蓄而已。

他無可避免的擔心這次罕見的突發舉動會讓自己破產。

"嗯....一個人大約是500鎊。"如同所有的業務一樣,肯辛頓先生眼睛裡閃爍著一種多少有點擔心開出來的價碼會讓對方無法接受的光芒,他瞇著眼,略略含著下唇,盯視著眼前的彼得。

彼得點了點頭,沒有發表意見。這是個在他期待範圍內的數字。

 肯辛頓先生看彼得一時間沒有回答,很快的又補充了一句:

"當然,敝公司永遠會提供客戶一個特別的優惠價......"

彼得的眼睛亮了起來。"優惠?怎麼說?"

"喔,就是買一送一的服務。"肯辛頓先生回答的很快。

"也就是一個人只要...250鎊?"彼得對數字的概念一向很好。而他對金錢的概念更是敏銳,身為一個堪稱稱職的採購部副理,

他平常的工作就是和廠商議價,而他作得總是很好。他甚至對此有點偏執著了,對於低價的事物的喜好。稱其為職業病,或是他個人的小小怪癖也好,總之,這是正常而無趣的彼得,唯一稱得上異於常人的地方。

"沒錯,買一送一,兩個人只要花一個人的錢。"肯辛頓先生彷彿怕彼得不敢相信似的又重複了一遍。

"為什麼?"彼得不無警覺的問道,這也可算是他的職業病吧,一個價格低得有些誇張的事物,必然有他的道理隱藏在數字後面。

"嗯,如果您一定要知道的話,現在景氣並不是十分的好,並不像是我們剛入行那時的繁榮,為了讓我們的作業員有事情可以作...也算是刺激買氣啦..."他的語氣就彼得聽來像是一個中年大叔在抱怨一樣,實際上也正是如此。

而彼得更覺得有點突兀的,是他用作業員這個字眼來稱呼殺手。彷彿這真的只是一門生意,一間公司向一間工廠下訂單這樣的單純。

可是對這個提議,彼得只能有一個答案。

"很抱歉,我沒有另外一個人需要處理。"

"這樣子啊....."肯辛頓看來真是有點失望,"您真的想不到任何人嗎?"

"嗯,很抱歉..."

"因為價錢是可以再商量的,順利的話,或許可以降到450鎊..."

"你說450鎊?"彼得的眼睛又亮了起來。

"對,不知您意下如何?"肯辛頓先生有點期待的看著彼得。

"嗯...讓我考慮一下,好嗎?"彼得回答道,"明晚同一時間,這個地方,可以嗎?"

"當然好,謝謝。"說完,肯辛頓站起身來,離開了酒吧。

當天晚上,彼得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

一個人225鎊!這絕對是不該錯過的優惠!只是,他一直想不到,另外一個人選到底該是誰。

翻來覆去,喃喃自語。而忽然間--

彼得想到了。他趕忙從床身跳起來,跑到書桌前抓起一張紙,寫下他靈光一閃所想到的名字。

其實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啦,這不是一個很容易忘記的念頭。

只不過,誰知道這種午夜時分降臨的靈感在隔天是不是還會留存呢?還是寫下來保險點。

寫完之後,彼得彷彿鬆了一口氣似的,躺回床上,作著和殺人一點也無關的美好夢境。

而紙上,簡簡單單地寫著幾個潦草的字跡:

"蜜雪兒‧惠勒"

X                    X                      X                      X

隔天晚上,彼得準時的抵達了午夜熱吻酒吧,發現肯辛頓先生已經坐在同一個位置上等著他了。 

 彼得先向肯辛頓揮了揮手中的金融週刊,同時轉頭向酒保要了一份碎羊肝,一杯水。

"我決定採用你所提的優惠方案。"彼得連問好的話也沒說,劈頭就向肯辛頓先生這樣說著。

"那太好了,容我說一句,先生,這真的是一個明智的決定。"肯辛頓先生的語氣像是在女性內衣店工作的店員一樣。雖然彼得從未進去過那個對他來說像是聖殿一樣的所在,自然也無從比較。

"所以,是450鎊囉,買一送一?"彼得問。

"嗯...不好意思,我昨天是說450鎊嗎?真是不好意思,應該是475鎊才對啦。我可能想到的是我們的批發價....真是不好意思...."

475鎊?彼得的不滿隨即寫在臉上。那是整整多了25鎊耶。但很快的,彼得又擷取到了那個神奇的字眼。

"批發價?"彼得挑起一邊的眉毛,盡量掩飾自己的熱忱。

"是的,通常是大量訂購才會有這個價錢。"肯辛頓先生急忙分辯著,"不過我想先生您應該不會有興趣才是..."

那你就錯了。彼得心想。

每個人都會有一個或兩個的罩門,只要對方一提起某些字眼,就會燃起熊熊的興趣。有的人是"模型飛機",有的人則是"脫衣舞女郎"。對彼得而言,其中一個如此神奇的魔法字眼就是:"批發價"。

"我非常有興趣,請說。"彼得直了直身子,微微地向前傾。

"那是大量下單才會有的特惠喔,450鎊,10個人。"

彼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10個人?"彼得重複著。"那一個人只要45磅耶。"

這已經不是優惠了,彼得心想,這通常是百貨公司週年慶的跳樓價格。

"沒錯,"肯辛頓先生說著,"一次大量訂購能夠節省不少開銷,我們其實多少還是賺一點啦。"

"讓...讓我再思考一下好嗎?"彼得站起身來,把吃到一半的碎羊肝就這樣丟在桌上。

"那當然好,明天,同一時間,一樣的地方?"肯辛頓先生彷彿知道對方想說什麼了。

彼得匆匆茫茫的走回家去。並且掏出一張紙和一枝筆。

45鎊!彼得簡直要跳起來了,也就是說這降了將近百分之八十的成本啊!如果是在公司,他提出這樣的成果,恐怕已經升職了。

可是......他到哪去找另外八個人呢?

他先在紙的一面,由上到下,寫下1到10的阿拉伯數字。

並在1和2的旁邊,寫下了亞瑟‧葛雷芬和蜜雪兒‧惠勒的名字。

還留下八個空格待他填上。

他坐在桌旁,咬著筆桿,苦思,無所得。

他並不是那種喪心病狂的殺人魔啊。他是個正常的,略帶孤僻的可愛男人啊。他不但不該用憤世嫉俗這種用來形容"郵包炸彈客"的字眼來形容,相反的,他還滿喜歡人的啊,只要沒有人去惹火他,像是亞瑟和蜜雪兒所做的那樣,他基本上也不曾討厭什麼人,遑論是憤恨到要除之而後快的地步。

彼得在他不大的客廳裡,踱著步,一圈,又一圈。

為自己泡了一壺有機綠茶。彼得還抽了一根難得的煙。

他思考著到底有誰,曾對他做過一點什麼壞事,值得他花45鎊去懲罰,或說,用45鎊去刪除這個對象的生命?

他想到了一個人。

那是他中學時期的體育老師,湯姆‧謝勒。同學私底下都叫他魔王謝勒,或是可恨的老湯姆。當年他是一個40來歳卻已經白髮滿頭的斯巴達主義者,永遠精神奕奕,也永遠以"大腹便便的太太"稱呼彼得,讓他度過了3年痛苦的體育課時間,以及隨後20年來,因此一次也未曾出席的同學會。

他在第3項旁邊寫下了:湯姆‧謝勒,20年前曼徹斯特第二中學的體育老師。

想到了第三項,接下來就容易多了:

小時候,大概是彼得7、8歲的時候,他當時還有一點點大小便失禁的問題。

這並不好笑,對當時的彼得來說,在學校的廁所上大號可比要他脫光衣服在學校裡面跑還要恐怖一點。

於是,就有那麼一次,在他還在強忍著腹中的疼痛,期待漫長無止境的上課時間趕快結束的煎熬中。

一不小心,肚子裡的東西,跑出來了一點。並且還很有禮貌的和全班打了招呼。

這個招呼不只是聽覺上的,也是嗅覺和視覺上的。

他很快的就成為了同學口中的大便人,並且在此後的5年內,不曾有任何人類向他做出友善的交談。

彼得也永遠記得,當初想到這個綽號的混球是誰,以及在後面拍手狂笑最大聲的那一個人是誰。

當然他也不會忘記,當初坐他旁邊那個原本很可愛的小女生,卻在一夕之間用粉筆和書包隔出一道雷射光也難穿透的防護網,並且變成一個冷淡、惡毒的魔女的名字。

4到6號很快的填上了賽門‧楊格,艾迪‧班寧和愛波妮‧布克曼的名字。

彼得發現這件事情比他想像的要容易得多。第七號是他的房東麥卡薇提太太,一天到晚煮著氣味薰人濃湯,老是忘記要修理暖氣和洗衣機,卻總不會忘記房租。第八號是他的部門主管,哈德森先生,上禮拜拒絕批准彼得的加薪。雖然一禮拜後彼得還是加薪了,可是這一整個禮拜他對哈德森先生的不滿很容易的讓他成為第八號人選。

第九號是住在他對門的帕特森小姐,和她那隻神經質的貴賓狗。她們從來不打算給彼得任何一點下班之後的安靜時間。

第十號該是誰呢?這最後的人選讓彼得傷了半天腦筋,決定去沖個澡好好思考。2分鐘後彼得急茫茫地披著浴巾從浴室衝出來,在紙上第十項的旁邊寫下了:"我的舅公老艾爾。"事實上老艾爾根本不是什麼壞人,也不曾給予彼得任何程度的難堪或不快。彼得只是想到,這個老到早該進棺材的老好人,說不定會留給我幾千磅或是什麼東西吧。他應該也活夠久了,彼得心想。

X                    X                      X                      X

隔天他在克倫維爾貿易公司的表現只能用心不在焉來形容。

幸好,彼得從來也不是什麼令人注意的人,表現的稍微散神,對多數人根本不痛不癢。

他緊緊的抓著口袋裡的那張紙條,彷彿握著它就像是握著某種權力似的。

好不容易捱到了下班,在下班的時候他看見了亞瑟和蜜雪兒肩並肩地一起走出公司。

他甚至還對他們倆微笑了一下。

晚上,在"午夜熱吻"。

彼得不無驕傲的將紙條遞給肯辛頓先生。後者則端詳了半响,好一會兒才說:

"很抱歉,先生,恐怕有個小小的問題..."

"?" 彼得瞪大了眼睛,"我拼錯了誰的名字嗎?"

"不是的,而是第9項的那位小姐和她的貴賓狗,那要算成兩個。"肯辛頓先生繼續說道,"畢竟,我們是以'對象'作為單位在計算的,不分男女老幼,性別物種。有沒有可能刪去其中一個,比方說那隻狗?"

那怎麼行呢,彼得心想,那隻狗幾乎和那個老女人一樣討厭。

"那就不能這樣計價了,這多出來的一件要再多加..."肯辛頓先生掏出了一台小型的計算機,飛快的鍵入幾個數字,"......是的,要再多加70磅,先生。"他把計算機翻面朝向彼得,讓他看見其上的數字。

"怎麼這樣..."彼得一整天的雀躍好像都被這句話給消氣了。

"除非..."肯辛頓先生看了看彼得皺巴巴的領口和領帶,繼續說道,"除非您採用我們的超值最優惠方案..."

彼得再次地,毫不令人意外的因此振作了精神。

"請一定要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向後靠了靠椅子,用一種已經相當熟練於議價的眼神盯著肯辛頓先生。

"這通常是超大量訂單才會有的做法啦,通常只適用於年度總合約的訂定計價...50個對象的話,每人平均收費為18鎊,而每增加20個人,每人平均將再下降5鎊。當超過200人時,甚至能夠下降至每人10鎊的特別費率..."

"我想,如果增加至1000人"彼得做了一個手勢禮貌的打斷肯辛頓先生,"你們應該可以再幫我下降個5磅吧。"

"喔不,先生,如果你現在計畫的是這樣規模的數字的話,"肯辛頓先生抹了抹額頭上的汗"那一個人平均只要花您1鎊。"

"1鎊?"

"沒錯。我知道聽起來是門不划算的生意,但是由於規模經濟使成本大量下降,事實上我們還是可以有利潤的,"肯辛頓先生彷彿彼得以前大學時的經濟學教授那樣的說著,"我想,先生你對數字和價錢這麼敏銳,應該是能夠理解的喔。"

彼得當然可以理解,只是不知道以前課堂上所學到的知識可以運用到眼前這詭譎的生意上來。

"那就..."肯辛頓先生和彼得幾乎是同時站起身來,異口同聲的說道"明天同一時間,這個地方。"

他們笑著握了握彼此的手。

X                    X                      X                      X

一千鎊,一千個人。彼得心理翻來覆去的想著。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認識那麼多人。

但儘管如此,彼得繼續想著,反正,還有議會那些人嘛。一天到晚打打鬧鬧,卻也吵不出什麼有建設性的東西。

還有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饒舌歌手,污染兒童青少年的心靈,讓他們以為這個世界上最酷的事情是在肚子上有兩個以上的彈孔。

或是那些收受賄款的政治家,就讓本大爺來主持正義吧,嘻嘻。彼得第一次覺得自己又年輕了起來,可以對這個世界作一點不切實際卻又富麗堂皇的夢想。

政治家啊...彼得想著。

想著想著,一個驚人的想法閃電一般擊中了他的腦門。這太妙了!這真是一個絕無僅有的天才想法!

他記得,有一個遠房的堂妹還是表妹,嫁給了一個子爵還是侯爵的姪子,而既然如此......

隔天上班時,他完全無心於工作,桌上平攤著一本黃頁電話簿,翻開。

很明顯的他用了紅筆圈起來了某一頁的某一格。

上面寫著:

保證為您查出閣下的祖籍、血統、以及祖上八代的祖譜!

在經過一整天的電話聯絡後(以及採購部主管哈德森先生偶爾狐疑的眼神,但是彼得早已不去理會。)彼得總算精算出這個結果:

如果一百四十八萬九千三百二十五人死去的話,那麼,他,彼得‧品特,就將會是繼任的英國國王了。

彼得‧品特確定自己並沒有147萬那樣多的錢。但他同時也確信著,當他向肯辛頓先生提出這樣規模的數字時,肯辛頓先生一定會有另外一種特別優惠的方案。

一定有的。

X                    X                      X                      X

他真的有。

事實上,肯辛頓先生連眉頭也不曾皺一下,說道:

"事實上我們是這樣運作的:小規模的核能外洩,新型態的傳染病,在機場塔台輸入幾個錯誤的電腦指令,地下鐵的毒氣,甚至,往游泳池裡扔一台吹風機都能達到您一部分的目的;只要對象越多,我們就越可能一次處理越多對象,節省得也就越多,折扣自然越多...像這樣多的數字.....我看看喔......就算您4000鎊吧。"

"4......4000鎊啊?!這...這太不可思議了吧?"

肯辛頓彷彿很享受看到客戶寫在臉上的驚訝。他笑著說:"本公司一向歡迎巨額訂購的大客戶,自然在價格上力求讓您滿意。"

在把那一整疊厚厚的名冊交給肯辛頓先生後,(那是彼得花了一整天整理出的,其中的很多人名是以整個家族而非個人名義紀錄的。比如:郎寧頓家族,所有住在馬特婁鎮上的人......等等,卻還是寫成了厚厚一本。)

在走出午夜熱吻酒吧的剎那,彼得忽然覺得那個粉紅色的唇印彷彿真的在親吻他這個受到上帝眷顧的人。

而夜晚的風很涼,彼得的口哨聲,乘著風聲飄著,他的影子被街燈拉的長長的,看起來很輕鬆,很快樂。

是夜,彼得在床上朦朦朧朧地練習自己在就職典禮的演說,旁邊站著大法官,總理,以及各邦交國的元首,微笑著看著他滔滔不絕。

就在他快要真的睡著的時候,又一個想法跳了出來撞了他一下。

這一下讓他整個人清醒了過來。

他想到:他有沒有可能錯過了一個更加優惠的低價?比方說一種終極的優惠方案

他知道現在這樣的價格已經是很划算的了,但是還有沒有可能更便宜?

彼得翻身下床,看了看鬧鐘,已經是深夜3:30了。

數天前那張染有咖啡漬的報紙還躺在他的桌上,號碼還算是清晰。

他撥打了那個號碼。鈴聲響了很久,很久。

"喂,這裡是坎波與肯辛頓服務公司,你好,很高興為您服務~"電話裡的女生聽起來有一點困倦,可是基本上是清醒的。

"您好,我找肯辛頓先生,我知道很晚了..."彼得有些囁嚅。

"馬上幫你轉接看看,請稍等。"又是藍色多瑙河的旋律,彼得不由自主的跟著哼了一小段。

"你好,有什麼事嗎?"肯辛頓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含糊,好像是剛睡醒,但是聽不出怒氣。

"是我啦,彼得‧品特,不好意思這麼晚了把你從床上拉起來..."

"不會不會,有何貴幹?"

"我是想知道,如果要殺的是所有的人,我的意思是全世界所有的人?那要花多少錢?我的意思是,你們總有一個更便宜的價錢吧?"

"完全不用。"

"你是說你們不願意做這種服務嘛?"

"不是,我的意思是,完全不用任何一毛錢。品特先生,免費。我們只需要有人提出這項要求而已。"

彼得被搞糊塗了,"那...你們什麼時候開始?"

"此時此刻已經開始了,品特先生,我們早就準備很久了,只是,我們需要有人提出這項要求而已。晚安,品特先生,和您一起工作的這幾天實在很愉快,祝你好運!"

"嘟~嘟~嘟~嘟~" 肯辛頓先生說完話,隨即就掛上了電話。

彼得覺得好奇怪啊,他的頭開始發脹,一切的東西看起來都是那麼樣的模糊、冰冷、遙遠。

肯辛頓先生說的話令他百思不解。免費?怎麼可能有人會不收分文地工作呢?"需要有人提出這項要求"又是什麼意思?彼得試著撥回去取消這樁買賣,但是同一隻電話已經變成空號了。

他想著過去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他想起他當初為什麼會想要打這支電話。說不定亞瑟和蜜雪兒真的只是像普通朋友一般的說說話而已,而就算亞瑟和蜜雪兒真的怎麼樣了,他,彼得‧品特也實在用不著如此反應啊。一束玫瑰花說不定就能贏回蜜雪兒了。那,遠比500鎊或是所有人類的性命要划算的多了。他甚至想著,明天早上經過花店就要買一束玫瑰花送給蜜雪兒,正想著......

遠處傳來哭喊聲,遠遠的,悶悶的,聽不太仔細。

還有玻璃破碎的聲音,汽車警報器的聲音,偶爾夾帶著幾聲尖銳的鞭炮聲。狗的叫聲。

這些聲音,連同哭喊聲,都越來越大聲了。越來越近。

"砰砰砰~砰砰砰~"他聽見了公寓對面的門,帕特森老小姐的住所,有人正用力敲著門。

狗不斷神經質的叫著。

彼得‧品特無力的坐在地板上,用雙手摀住了耳朵。

眼淚無聲的往下掉。他顫抖著,而窗外的哭喊聲變成了悽厲的尖叫。

彼得閉上了雙眼。儘管摀著耳朵他仍舊聽見了從對門傳來的悶悶的驚叫聲,以及什麼東西的重擊聲,沉悶悶的。

狗叫聲則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

彼得不敢把眼睛睜開。

敲門聲總算在他的門口響起。"砰砰砰~砰砰砰~"

 

彼得‧品特沒有開門。

 

敲門聲繼續響著。

"砰砰砰~砰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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