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特地調了鬧鐘,起了個大早。
AM7:30。不是我平常起的了床的時間。
穿上薄薄的外套,一個平常用慣的側背包。悄聲無息。
眼睛是朦朦朧朧。但意識是清醒的。
甚至幫自己倒了一寶特瓶的溫開水。
悄聲無息的開了家門,又悄聲無息的鎖上。
實在沒這個必要這樣躡手躡腳的,我心想。
距離上一次這樣試著悄聲無息的走出家門已經多久了呢。
挖,好久了吧,我想。
走向公車站牌,背包裡的寶特瓶咕嘟咕嘟的搖擺。
還有一張清單,一張我昨天晚上熬夜寫成的清單。也躺在我的包包底部。
時間是3月的尾聲,已算是春天了。
昨天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經歷落榜的滋味。
我落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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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榜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很像第一次失戀的感覺。或是,根據我少之又少的經驗,很像是第一次主動告白,然後被溫和的委婉字句,狠狠的拒絕的那種感覺。
在考試前,我就不斷的告訴自己,落榜是正常的,我才準備多久啊。競爭人數太多啦,那或然率不到百分之五啊,我告訴自己,像我這樣跨領域去考一個只修過幾堂課的研究所本來就難如登天啊,我這樣子的自我安慰,一路到考場。
而彷彿真的自我預期實現也似的。我也真的沒考上。如我之前所預料的。
在確定自已沒考上的那個剎那。我沒有很難過。
我只是滑鼠左鍵點了兩下。關掉這個查榜網頁的視窗。
然後躺在沙發上。不停的轉著電視。
就這樣從早上九點轉到晚上3點。
打電話給家裡的雙親。吞吞吐吐地。
他們出乎我意料的平淡接受了這個事實。安慰的語氣也出乎我意料的溫暖。
說的多半還是那些通情達理的父母們會說的話。沒有關係啦,先去當兵也好;一次失敗並不代表人生的全部。你什麼時候要回來告訴一聲你媽媽好熱雞湯給你補一補。
除了雞湯的部分,我都或多或少的事先預測到了。因為我自己也曾經對我沒考上的朋友學長姐們如此溫言安慰。除了雞湯的部分。
安慰的話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子的。多半都是這些話。
而當你都知道這些話會是怎麼一個說法的時候,你大概就不大怎麼地被安慰到了。
奇怪的是,我並不十分的激動或是脆弱或抽抽搭搭的一如第一次失戀。
我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並不特別的難過或是失望。
好像這個考不上研究所的 這傢伙的名字不是我的一樣。是另一個人。
而在打完電話,回到沙發上呆著之後的六個小時。
電視上的主持人大概已是第三遍講著同樣的梗。
我才發現過了一整天,我都沒有吃什麼東西。水也喝了幾口而已。
同樣的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腦筋裡什麼也不想。
就這樣一直坐著。看著電視,時鐘,天花板的幾何圖案,壁癌,褲子的破洞。
什麼也不想,什麼都想不到。
後來慢慢的,一對數字慢慢的出現了,不是明牌。
24。
我的年紀。
我想到了自己已經24歲了。
24。
當然還很年輕。
但好像也應該要踏到下一個階段了。
但我卡在這裡。
卡在24這裡。大學延畢快一整年了。
曾經什麼都想做。曾經幹過臨時演員、補習班老師的24歲。
(我還跑去發傳單 應徵餐廳外場 做電話行銷...)
卡在天花板的幾何裡。卡在壁癌和我褲子的破洞裡。
卡著。卡著。24,卡著。
我24歲了ㄟ。我還在這邊。
而我落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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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動詞總算真的敲了我一下。
我意識到了這個事實。
無甚反應。還是。
但我確定了這件事是真實的。
看著桌上的一大堆廣告傳單。藍色綠色還有更多是彩色的。
忽然,出於無意識吧。我翻出了其中一張藍色的A4廣告傳單,確定了背面是空白的,我把粘在上面的米粒摳掉,大概曾經被我或我弟拿來墊便當。
正面是某某補習班金榜提名同學們令人欣羨的笑靨,因為便當曾經的熱度已經有點模糊了,但表情是可預測的。
有人考上了之後會在某某補習班的傳單上作出淫穢的表情嘛?
我想不會的。
我翻到了背面。撫平了幾道皺痕。
拿出一支藍色的原子筆。開始。
寫下幾個字。
”我 的 夢 想” 旁邊更用了草寫的英文重重的描出了 “My Dreams”
然後我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我把我大學四年來想做的事,想做而沒做的事,想也不敢想的事,全部寫了下來。更甚至,我把我這輩子曾經想做的事情,想學會的樂器想跳的舞蹈,想去的國度,想與之有肉體關係的女性,想賺的錢的數目。想演的戲想寫的書,想買的房子所屬的地區,也詳實的紀錄了下來,(我甚至畫了一張該地區的簡圖。)
我還寫了我想要組成什麼樣的家庭。理想的兒女數目。理想中妻子該有的理想條件。
我寫啊畫的。一度還為了計算出我這輩子理想的年收入而從書包裡翻出工程計算機並計算必要的開支甚至婚禮的賓客人數。
我寫啊畫的。天亮了。
天亮了。
那是一種離別的感覺。一種錯把結束當成是一種新的開始的那種感覺。
那就是你小時候寫畢業紀念冊的感覺。你覺得在初次品嘗離別滋味的同時你順便的畫出了你的希望。彷彿離開就真的代表了新的開始似的。
我們又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真的體會到,那個感覺只是錯覺,而我們一不小心狂喜著了,而忽略最該被細細品嘗的,結束的感覺。
在我們用稚嫩的字跡,12色的螢光筆寫下的”百事可樂”,“心想事成”,等祝福的話語的剎那,我們都不約而同的忽略了最該謹慎說出最該細細咀嚼的”珍重再見”。
又或者,我們寫下了,工整而拙劣地。但我們心不在焉。
而結束被我們忽略。
我們忽略地。
結束
一切都結束啦。我填滿了整張廣告傳單。密密麻麻的,字體從大變的很小,就像是一個人一輩子的夢想一樣,從很大,變的小如蟻糞,而我們汲汲營營。
一切都結束啦。
我的24歲。我的大學時代。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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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上薄薄的外套。背起咖啡色的側背包。
包包裡放著我剛剛小睡片刻之前加滿的溫開水。皮夾,還有那張我熬夜寫就的清單,還有一些權充計算紙的廣告傳單,之前唸書用剩的。鉛筆盒。
不是寫完就算了。我自己心裡想著。
就算是打手槍也要毀屍滅跡。你得把衛生紙包好丟到垃圾桶裡。
既然我股起了這輩子僅有的激情,去寫出我這輩子想做的所有事情,
那不管到最後,在我壽終正寢,蓋棺論定的那刻,許是天使許是惡魔,”砰”的一聲冒著白煙出現在我眼前,打算來個歲末清算的時候,祂也得有個依據不是?
這張清單,起碼最起碼,得以某種我可以認可的形式,交至祂的手上才對。
這是一個24歲男人,幼稚到了極點的浪漫。
或著稱之為沒事找事。
丟到廟裡面的金爐化掉?
不行不行。我還沒有確定的信仰勒。如果之後我忽遇神跡,篤信密宗,那在老衲圓寂歸真之時,臨終之際來的可能就不會是媽祖或是關聖帝君,而是姿態體位惹人羨慕的歡喜佛,那到時候祂如果不認帳怎麼辦?
我可是無法想像上面也有ATM跨行轉帳系統啊。
手續費該怎麼算呢?每次0.6元? 我原本又有多少存款呢?
可不是每種宗教都像咱們台灣傳統信仰那樣子,不時的以奇怪的匯率向看不見的祖靈們匯款呢,這樣子不會通貨膨脹嗎?
上面(或是下面)的世界難道不該有央行之類的貨幣機構來宏觀調控匯率嗎?
越想越奇怪。但總之火化掉這清單的想法是被打消了。
另一方面也是不願意這花了一整個晚上所完成的”傑作”,在三數秒內化成一團灰燼。我還畫了尺規詳盡的簡圖ㄟ。
那…那…那…瓶中信?
這個三流電影的點子忽然三流地撞了我的腦子一下。
ㄟ??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啊。
把清單放進一個高雅而細長的瓶子裡面。狠狠的往大海裡一甩~~~
乘著洋流。也不知道它會飄到何方。
子曰: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啊啊啊。 真是符合我悶騷又愛做作的噁濫個性啊。
就這麼辦吧。
哪邊的海呢? 東? 南? 西? 北?
雖說台灣四面環海。但住在台北的我實在不會為了丟一個爛瓶子就跑到墾丁去…
向西? 丟到台灣海峽? 就大比例的地圖來看它根本只是一個窄窄的水溝啊。
太不浪漫了。
如果往北丟呢?憑著淺薄而錯誤潛伏的地理知識我記得,台灣北部似乎有什麼親潮/黑潮,哪個是離開台灣的,哪個又是回來的啊?
萬一狠狠一丟,它竟然坐上錯誤的洋流掉頭回來那該怎麼辦啊?
這可不像海底總動員裡的尼莫一樣可以請海龜司機載你掉頭啊。
更糟的是,如果一個不小心,瓶子被捲到網子裡面被皮膚黝黑而面容憨厚可喜的遠洋漁民們撿到那該怎麼辦啊?
“ㄟㄟㄟ~許仔你看一下這個啦?”
“作三小啦 阿旺?”
“有一個白目仔丟一個玻璃酐仔到海裡面ㄟ…”
“幹! 然後勒?”
“沒有啦 許仔你看,他還在裡面寫說他希望可以生一男一女 婚禮還要在 南京東路的教堂舉行啊哈哈哈哈 挖咧X你X的X啦 哈哈哈”
如果我是許仔的話,可能會這樣回答阿旺:
“阿哩係咧歡喜三小?”
但我不是,而想像中的遠洋漁民許仔和阿旺也就一定會齊聲大笑的:
“哈哈哈 X他媽的X 金降是有夠好笑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們潔白的牙齒,襯著黝黑的皮膚,金色的陽光,好像從來都沒笑過那樣開朗地肆意笑著。
連我都想笑了。此情此景。
看來西北南都行不通了。那麼就剩下東邊了。
宜蘭是我第一個想到的地名。
宜蘭。
緊靠著太平洋。太平洋遙遠的彼岸是這個島上多數莘莘學子無不日思夜想的夢土,亞美力加合眾國。
就這樣帥氣的往彼岸一甩~~~
把夢想,理想,和幻想,投歸於彼岸~~~
真他媽浪漫至極啊!
而宜蘭,並不太遠,火車大概2小時內抵達,沒記錯的話。
快的話,下午就回來了。我甚至還來得及逛逛頭城老街。買點烏魚子或是鴨賞之類的名產。
於是我起了個大早。背了一個沒裝什麼的側背包。連mp3都沒有帶。
行囊裡。只有,
夢想。
真他媽浪漫至極啊!
我就這樣子,帶著一種寫完畢業紀念冊的感覺,前往宜蘭的海濱某角了。
至於某角確切位於何處,我當時還不知道。
我當時更不知道的,是我將在那邊會撿到什麼。
以及那個我將會撿到的”什麼”,將會有什麼樣的意義。
一個人往往不能夠準確預知未來將會發生什麼事,並不是因為一個人的未來太過奧妙難測,恰好相反地未來往往平淡無奇地,不出乎一個人的意料之中。
而至於我,在尚不能夠想像自己將會於此行撿到什麼東西的清晨時分,完全無法設想那個”什麼”是什麼的原因也並不是因為那個”什麼”太過奧妙難測以致於出乎意料,而僅僅因為。
我過份專注於清單上的希望而忽略了可能的面臨。
就像是以前的我們寫的畢業紀念冊一樣,
在過分專注於未來的可能性的同時我們忽略了,
眼前的結束,我們工筆稚嫩地寫著:珍重再見。
而我們忽略了。
就像是那天早上的我一樣。
對於未來。無法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