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做過這樣的夢。
夢境是黑白。
我是個小孩。
家境是貧窮。不,更正。
是赤貧。
家中有一個很漂亮的,很大而堅實的檀木櫃子。
也不知道是書櫃還是衣櫃。
裡面不知道裝什麼。
爸爸不讓我們打開。
就算家裡很窮,但我們家還是有一個這樣的檀木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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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的,家裡實在沒有東西可以吃了。
我們都骨瘦如柴,面黃肌瘦。
爸爸的神色一天比一天深鎖,是凝重。
媽媽則一天比一天消瘦。 手腕兒堪堪盈握。細柴一隻。
(夢到這裡我從未懷疑夢境與現實的巨大歧異。)
(稍稍認識我媽的人都能心領神會。)
(她在現實生活中,比較形似的動物是土撥鼠。)
(但在這個夢中她就是那樣的,形消影瘦而我從未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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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爸爸給了媽媽一個眼色。
那個眼色的意思是: 時候到了。
媽媽神色戚然而悽然。
媽媽像是根火柴棒,虛弱的拍拍我們的頭。
說: "要乖乖的。" 我們每一個的頭。 輕輕的拍。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紗。
像是一個夜晚的仙女。
她走向那個高貴光滑而神秘的檀木櫃子。
轉頭。
眼睛是笑。
哀傷而不捨的,諒解而無力的。
笑著 她的眼睛。
檀木門闔上了。
媽媽進去了。
"走吧。" 爸爸說。
奇怪的是我們都不懷疑這句話的正確性。
既沒有目的地也沒有主詞。
誰該走了呢?
又要去哪裡呢?
爸爸說, "走吧。"
原來檀木櫃子背後有兩條像是書包的背帶。
背在背上,剛剛好。
檀木櫃看來沉重。 卻意外的好輕。
就算媽媽在裡面,還是好輕。
爸爸一下子就背起來,說:
"走吧。"
我們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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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途並不遙遠。
目的地則不言而喻。
途中我也背了一陣。
媽媽在裡面。她在。 可是好輕。
我感到她輕輕撫摸木櫃的內壁,好像在摸我的後腦杓。
淚一直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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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
沿途清翠而陰涼。
路直指山頂。
山頂是個垃圾場。
有數以萬計的塑膠袋和廢棄物,電視和冷氣。
還有很多的櫃子。
檀木的櫃子。樟木的櫃子,檜木的,
紅色的,淡黃的。
每個櫃子都在。
都在隱隱震動。
隱隱有人,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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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傳來媽媽隔著木板壁的悶悶的聲音:
"這裡就行了。放下來吧。"
我們放下了櫃子。
"別打開," 媽媽不放心似的,又補了一句。
"別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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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後,隔壁王太太來找媽媽。
"你媽媽呢?"
(現實生活中的隔壁,太太既不姓王,也根本不在台灣。)
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ㄟ 你們家的那個檀木櫃呢?"
王太太好像什麼都不知道的窮追猛問。
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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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啊?"
樓上傳來一串銀鈴般的悅耳,悅耳的銀玲。
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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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啊?"
樓上傳來一串銀鈴般的悅耳,悅耳的銀玲。
輕盈的步伐,走了下來。
(此時夢中的畫面全黑,)
(漆黑中閃動著新細明體:)
(媽媽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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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開了雙眼。